白鷺城中,混亂不堪,嘈雜無比。
但是前往南城之外的路上,李長歲好似失聰了,什么也聽不見。
心里五味雜陳。
他分不清到底是害死了謝兄,還是成全了謝兄。
還有一件事。
如果謝明玦只是棋子,許觀瀾只是幫兇,那么幕后黑手又是何人?
說到底,家中四人之死,謝家父子之死,許觀瀾之死,鳴沙關被破,白鷺城丟失,那些死于戰火之中的將士和百姓,無數性命,種種災禍,皆是由幕后黑手導致的。
從目前的線索來看,大體上有兩個推斷:
其一,此人藏身于京城。
其二,此人位高權重。
堪稱國之大賊!
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打算青霞山上的別院建好后,舉家搬到山上,從此俗世紛擾與李家無關。
眼下家族準備前往京城定居,既為前因,也為往后,這個巨蠹,李長歲勢必要給他揪出來。
————
白鷺城以南,城外。
一處三岔路口。
往左向前是崎嶇山路,往右向前是更為平坦寬闊的官道。
但是逃難的人基本都選擇走山路。
人流比肩接踵,其中夾雜著各種畜車、馬車和推車,人們沉默寡言,悶頭行進。
此去其實也不安生,山野之間匪患叢生,官府圍剿多年,亦不能斬草除根。
只是這種危險,在人們心中,似乎遠不及隨時會追踏而來的北乾鐵騎。
三岔路側方的小樹林里,停著兩輛馬車,追風和蘿卜各拉一輛,兩匹馬都是良駒,倒也不費勁。
車旁只有李家人、燕幾道和沈七歲。
碰上頭后,程妙真告知李長歲,家中仆役全部遣散,賣身契還予他們,每人分發十兩銀錢,讓大家各自奔命去了。
李長歲沒有意見。
此去萬里迢迢,既然沒有仆役強留下來,顯然也并不愿意跟去。
終究是故土難離啊。
太平郡位于隴右道的偏南方向,距離道家治下的遏云道,倒也不算太遠,大多逃難者的目的地,應該便是那里。
李長歲也將先前郡守府發生的事,告知家人。
得知家中大仇得報,程妙真和楊花直接淚奔。
李金剛眼淚婆娑,睜大眼眸問:“長歲你是說,郡守大人是叛國賊?”
李長歲實話實說,“他有苦衷,但大抵便是。”
“這……”
李家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燕幾道將李長歲喚到一旁,抱拳道:“李公子,我也有一事相求。”
“燕姑娘請講。”
“請李公子將沈姑娘帶往京城,找到龍雀堂說明原委即可,他們會上報朝廷,通知西陵劍池。”
李長歲皺眉,看著燕幾道,輕聲道:“何必呢,明知不好摻和,此時留下來,豈不是自尋煩惱?”
燕幾道咬著唇角道:“我不會亂來的,城中有些老弱婦孺只怕無法及時撤離,北乾想要的,無非是霸我山河占我田財,我只暗中救人,能救一個是一個,即便被他們發現,還不至于為此追著我一個修士打殺。”
“我再勸有用嗎?”
“無用。”
見她心意已決,李長歲望向陶幼虎。
后者挺挺胸板道:“在下自然是與燕姑娘同在。”
李長歲沒好氣道:“我是問你這個嗎?”
陶幼虎撓撓后腦勺道:“哦,李兄放心吧,平時我打不過她,眼下卻未必,我不會讓她胡來的。”
李長歲沉默少許,向著二人抱拳道:“那么,后會有期。”
二人還禮,“后會有期。”
李家人紛紛抹干眼淚,也上前與二人道別。
李魚來到燕幾道身前,猶豫一下,從懷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塞到她手上,仿佛大人叮囑小孩般說:
“省著點吃哦,真是最后的了。”
李家人十分驚訝。
李魚是真的蠻喜歡燕幾道,其他人總覺得他年紀小,包括家里人,不會真正與他交流,只有燕幾道,無論回答他任何問題,都特別認真,無論他張口便來什么話,也不生氣。
譬如他曾說:“燕姐姐,為啥女子胸前有兩坨肉肉?”
換作他娘,還不得暴打他一頓啊。
彼時燕幾道認真思忖著回道:“應該是要奶娃吧。”
李魚歡呼道:“那燕姐姐你將來的娃娃,一定又白又胖!”
燕幾道俏臉微紅,說道:“承你吉言。”
李魚覺得燕幾道是他的好朋友。
好朋友摸出一塊鎏金令牌,也塞到他手上,笑道:“去了京城后好生修行,那地方紈绔子弟特別多,容易招惹是非。不過如果人家惹到你,也莫怕,他爹是三品之下的,你便亮出這塊令牌,往死里揍。”
李魚眼神明亮,笑嘿嘿道:“那敢情好。”
車輪轔轔,李長歲和李金剛各駕一輛,走的是人更少的官道。
車廂內傳出聲音,“兒啊,燕姑娘給的那塊令牌,為娘替你保管吧。”
“不行!娘,這可是好朋友送給我的禮物,你好意思搶?”
小樹林里,目送馬車遠去,燕幾道剝開油紙,將一顆大白兔塞進嘴里,甜蜜浸潤著心窩,宛如鑲嵌著黑瑪瑙的大眼睛里,充滿艷羨。
沒有住進李府之前,在活死人墓里生活了十六年的少女,其實一直不明白,家為何物。
耳垂微動,少女猛然回頭,盯著白鷺城北方,殺意騰騰。
陶幼虎弱弱道:“燕姑娘,求放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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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馬車行駛到一處高地時,停下來。
眾人皆從馬車上跳下,相依在一起,眺望著狼煙四起的白鷺城,耳畔似有金戈鐵馬之聲傳來,亦有悲慘的哭嚎,鼻尖恍若縈繞著散不去的血腥味。
李金剛淚流滿面,喃喃道:“回不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那是他們的家鄉,可回不去的,只能叫故鄉。
北乾餓狼吃進嘴里的肉,不可能再吐出來。
少女沈七歲站在李家人身后,輕拍著他的后背,這段時日住在李府,她常尋李金剛煮茶品詞、吟詩賞月,二人關系已經非常熟稔。
楊花拭擦著眼淚,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啊,等雪兒回來,該找不到家,找不到咱們了。”
李長歲寬慰道:“姨娘且安心,往后總會遇到農家修士,荷花塢是農家大勢力,肯定不難聯系上。”
楊花說那就好那就好。
李魚突然手指一處,嚷嚷道:“快看快看,那塔頂有個人!”
他所指的那座塔,叫作明華塔,與銜月樓所在的五層塔樓,并稱為白鷺城南北二塔。
眾人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極盡目力,也未看到什么人影。
李魚卻說得煞有其事,還是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袍里的人。
李長歲挪動視線,望向另一座塔樓,想起那對主仆姑娘,倒不是為她們擔心,縱然北乾虎狼之師殘忍到屠城,只怕都不敢臟了銜月樓的臺階。
“走吧。”他說,“有朝一日,說不準咱們還會回來,屆時看那北乾狗官不爽,殺他幾個又何妨。”
這個世界很殘酷,弱肉強食到不遮不掩。
反過來講,也有一點好,只要實力足夠,便可以百無禁忌,快意恩仇。
馬車重新上路,駛向目的地大夏京城,期間隔著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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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城,城郭北門。
斷壁殘垣之間,幾名佩劍男子猶如蜻蜓點水般,從城外掠身而來,腳底不沾尸骸與血污。
負責駐守此地的北乾將軍,正欲上前搭話,卻見領頭男子亮出一枚符牌。
將軍定眼一瞧,立馬單膝跪地,其他兵士也一樣,齊聲道:“恭迎出云山尊駕!”
幾名佩劍男子置若罔聞,皆望向領頭男子,等待下一步指令。
此子衣袂飄飄,負手而立,臉上透著一股剛毅。
卻見他懷中泛起微弱熒光,闔眸感應稍許后,倏然睜眼,兩道精光乍現,眺望正前方,看不出喜怒道:
“聽聞煙波湖大陣遭天威崩潰,連帶藺折棠的刀意也消散大半,李異夫的劍氣亦不如之前凌厲。看來遺物已經被人取走,向著南方移動,爭取在對方進入遏云道之前,截下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