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生心中如明鏡般透徹。
他深知薛姨媽舉家遷入賈府的初衷,原是為了借賈府門第之威約束薛蟠那無法無天的性子。
——只可惜這算盤終究是落了空。
薛蟠初時確是不愿的。
那混世魔王原想著在外頭自在逍遙,怎肯受人拘束?
可誰曾想,賈府那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竟與薛蟠是一丘之貉。
烏鴉站在煤堆上,誰也別嫌誰黑。
更可嘆的是,薛蟠在賈府非但未被管束,反倒被引誘得比從前更壞了十倍。
一個本就視人命如草芥的紈绔,竟能在賈府這詩禮簪纓之族墮落到如此地步,當真是莫大的諷刺。
薛姨媽執意寄人籬下,自有她的苦衷。
其一,她一個寡婦人家,雖貴為王子騰之妹,終究缺少男性家主坐鎮。
薛蟠這等混賬性子,若無叔伯長輩震懾,只怕更要無法無天。
其二,這世道對寡婦何其苛刻?
“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俗語,道盡了她們日日要面對的流言蜚語。
薛姨媽年歲已長,或可免于輕薄之徒騷擾,可寶釵正值妙齡,又生得貌美如花。
若任由薛蟠那些酒肉朋友在薛家門前晃蕩,母女二人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自立門戶?
談何容易!
沒有男性親長約束,薛蟠必定變本加厲地斗雞走狗、宿娼濫賭。
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若整日圍著薛家打轉,寶釵的清譽怕是要毀于一旦。
倒不如寄居賈府深宅大院,至少門戶森嚴,能保女眷清凈。
當初王子騰尚未外放時,薛家本可投奔,偏趕上王家升遷在即,賈府便成了唯一選擇。
至于這般安排對寶釵姻緣的影響,陳安生看得分明,利遠大于弊。
薛家母女入住賈府,首先為寶釵打開了頂級閨秀的交際圈。
若非如此,商賈之女的寶釵,如何能與侯門千金史湘云、國公府三春成為閨中密友?
這般金枝玉葉的交際,對寶釵的見識、氣度乃至日后議親,都是大有裨益的。
再者,賈府這座平臺,極大拓展了寶釵的擇偶范圍。
世人只道薛家盯著寶玉這塊“通靈寶玉”,卻不知寶釵的姻緣從來不是非賈家不可。
女兒家婚事,自古講究高嫁。
薛姨媽雖提過“金玉良緣”的話頭,見賈府不接茬,也就作罷。
以寶釵的才貌,借著賈府的人脈,何愁找不到比寶玉更合適的佳婿?
微風拂過,陳安生望著席間從容應對的寶釵,忽然覺得這滿園春色里,最通透的或許就是這位薛姑娘。
她明知寄人籬下的滋味,卻能將劣勢轉為機遇;身處繁華錦繡地,始終保持著清醒的盤算。
這般心性,倒比那些醉生夢死的公子哥兒強過百倍。
只是如今隨著時間,賈府近來對薛家的態度,已不復當年的熱絡。
王夫人雖仍與薛姨媽以姐妹相稱,可那笑容里分明多了幾分客套;
賈母雖依舊夸贊寶釵穩重,卻再不曾提起“金玉”之說。
就連下人們也漸漸怠慢起來,送來的冰例比往年少了兩成,廚房供應的點心也不再是獨一份。
陳安生曾偶然聽見周瑞家的與林之孝家的閑談:“薛家這一住就是兩三年,倒像是要扎根似的。”話里話外,盡是嫌棄之意。
更明顯的是,近日賈璉竟暗示薛蟠該在外頭置辦宅院,這幾乎是要下逐客令了。
寶釵何等聰慧,豈會察覺不到?
可她依舊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母親、規勸兄長,將薛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就連薛蟠在外頭惹了禍事,也是她悄悄拿體己銀子打點平息。
這般隱忍周全,反倒更顯處境艱難。
宴席將散時,陳安生看見寶釵獨自站在廊下望月。
月光描摹著她挺直的背影,那姿態像極了風中的修竹,看似柔韌,實則骨子里自有不肯彎曲的傲氣。
他忽然想起那日聽黛玉說起,寶釵已將大部分首飾悄悄熔了銀兩,連最心愛的瓔珞項圈都舍了。
“薛姑娘是在為搬離賈府做準備。”錦瑟在外的忙碌已畢,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側,低聲道:“聽說連城南的宅子都相看過了。”
陳安生默然。
他明白寶釵的難處:繼續寄居賈府,難免遭人閑話;若要搬離,又怕薛蟠無人約束,更怕那些虎視眈眈的登徒子趁機騷擾。
這般進退維谷,卻依然能不動聲色地籌謀退路,這份沉著,著實令人欽佩。
遠處傳來薛姨媽喚寶釵的聲音。
寶釵轉身時,裙角掃過階前落花,那背影竟透著幾分孤絕。
陳安生忽然覺得,這滿園春色里最清醒的人,或許就是這個看似最安分的姑娘。
她早看透了賈府的虛情假意,也明白自家的尷尬處境,卻依然能在這錦繡牢籠里,為自己、為薛家謀一條體面的退路。
夜露漸重,陳安生望著寶釵離去的方向,心中暗嘆:這世道對女子何其苛刻?
就連寶釵這般七竅玲瓏心的人,也要在夾縫中求生存。
反倒是薛蟠這等混賬,依舊醉生夢死,全然不知家族已到了需要妹妹暗中典當首飾的地步。
更深露重時,陳安生捧著一匣新抄的《嵇康集》來到瀟湘館。
竹影婆娑間,但見茜紗窗內燈火猶明,映出黛玉纖弱的身影正在案前執筆。
紫鵑打起簾子時,眼中帶著了然的笑意:“陳公子來得正好,姑娘方才還念叨著嵇叔夜的《養生論》呢。”
陳安生會意一笑,這主仆二人的默契,倒像是早料到他今夜會來。
屋內藥香氤氳,混著新墨的清冽。
黛玉見了他,眼角微微彎起,卻故意嗔道:“深更半夜的,倒來擾人清夢。”話雖如此,已示意雪雁去煎茶。
燭光下她穿著家常的藕荷色小襖,發間只簪一支白玉簪子,氣色確實比往日時好了許多
——頰邊透著淡淡的血色,連常年微蹙的眉尖都舒展了幾分。
“揚州帶來的秋梨膏可還受用?”陳安生將書匣放在案頭,順手取出個青瓷小瓶,“新配的潤肺丸,用川貝母碾得極細,不苦的。”
黛玉接過藥瓶,指尖在瓶身纏枝蓮紋上輕輕摩挲。
自回揚州后,那些自憐自艾的愁緒似乎真的淡了。
不必再計較每一盞茶的冷暖,不用再揣度每一句話的深意,連咳喘舊疾都發作得少了。
究竟是祖母的疼愛養人,還是眼前人這些時日陸續送來的茶藥方子見效,她也說不清。
閑談間說起白日的雅集,黛玉忽然輕嘆:“寶姐姐今日...”話到一半又止住,只望著燭火出神。
陳安生會意,溫聲道:“薛姑娘處境確實不易。”
“我雖明白她的難處,卻終究不是同路人。”黛玉撥弄著案上鎮紙,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她與寶釵,一個如竹寧可折斷也不肯彎腰,一個似蒲葦韌如絲卻懂得隨風而偃。
同樣是寄人籬下,她選擇用尖刺保護自己,寶釵卻用圓融化解危機。
窗外竹葉沙沙,紫鵑捧著新沏的龍井進來,茶煙裊裊升起,模糊了黛玉半張臉。
陳安生忽然想起那年冬日,他渾身是雪地站在碧紗櫥外,黛玉隔著窗子讓紫鵑送出來的那盞熱茶。
如今時過境遷,他們竟能這樣對坐品茗,閑話他人冷暖,倒像是命運的某種饋贈。
臨走時,黛玉忽然喚住他:“安生。”這是揚州后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陳安生回頭,見她立在燈影里,手中攥著那瓶藥丸,輕聲道:“寶姐姐的事...若有機會,不妨幫襯一二。”
陳安生怔了怔,旋即鄭重頷首。
月光穿過竹林。
這一刻他忽然懂了,黛玉對寶釵那份復雜的體諒,就像兩株不同的花,縱然生長方式迥異,卻同樣要在這方寸之地上爭取屬于自己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