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冰冷的無影燈熄滅已不知多久。方可躺在病床上，胸脯隨著呼吸機有節奏地起伏，仿佛只是陷入了更深的睡眠。方愛國和王芳守在床邊，眼睛紅腫，布滿血絲，視線卻死死粘在女兒蒼白的小臉上，像兩尊凝固的雕塑，承載著一年多的絕望與渺茫的希望。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溫心走了進來，白大褂纖塵不染，臉上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近乎神圣的莊重。她身后跟著兩名護士，推著連接著復雜儀器的推車。

“方先生，方太太，”溫心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神經刺激器植入完成，初步監測信號……穩定。我們接下來會嘗試進行第一次深度喚醒干預。請保持安靜。”

方愛國猛地站起身，又怕驚擾了什么似的硬生生頓住，喉嚨哽咽：“溫博士…心兒她…能醒？”

王芳死死攥著丈夫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眼淚無聲地滑落。

“奇跡，需要信念和一點運氣。”溫心沒有正面回答，目光掃過監測屏上平穩的腦電波，“現在，請相信科學，也相信心兒求生的意志。”她走到床邊，拿起一個連接著儀器的、類似VR眼罩但更加輕薄的設備——那是經過偽裝的NJ001-B初始調試端。她動作輕柔地將其戴在方可頭上，遮住了她的雙眼。

病房里落針可聞，只剩下儀器單調的滴滴聲和三人沉重的呼吸。

溫心在平板電腦上操作了幾下，啟動了設備。她的指尖微微顫抖，泄露了內心的緊張遠超她表現出的冷靜。

***

意識像被投入冰海，在無盡的黑暗中沉浮、窒息。林楓感覺不到四肢，感覺不到軀干，只有一片混沌的虛無和尖銳的耳鳴。這是……哪里？死亡的后花園嗎？

不，不是死亡。

一種強烈的拉扯感傳來，仿佛靈魂被無形的線纜強行拖拽，穿過粘稠的黑暗。光怪陸離的色彩碎片在意識邊緣炸開，又迅速湮滅。劇烈的眩暈和惡心感洶涌而至，遠超任何物理世界的體驗。他感覺自己被撕碎了，又強行拼湊起來，塞進一個狹窄、陌生、充滿排斥感的容器。

**容器！**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溫心的計劃！那個植物人少女！

掙扎！反抗！但意識如同困在蛛網中的飛蟲，徒勞地撲騰著無形的翅膀。身體……身體在哪里？他感覺不到邊界，感覺不到“自我”的存在。只有一片無法掌控的虛無。

**“動！動起來！”**林楓的意識在無聲地咆哮，試圖驅動那個與他毫無聯系的新身體。眼皮……眼皮在哪里？他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想象著自己睜開眼——那雙屬于林楓的、銳利、疲憊的男人的眼睛。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顫動了一下。

極其微弱。像蝴蝶翅膀輕拂過塵埃。

但那細微的震顫，通過精密的傳感器，瞬間被NJ001-B捕捉，轉換成跳躍的信號，清晰地呈現在溫心手中的平板屏幕上。

溫心的呼吸驟然停滯，瞳孔猛地收縮！狂喜如同電流瞬間貫穿她的全身，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才沒讓那聲歡呼脫口而出。屏幕上，代表方可左眼瞼肌肉的微弱電信號，如同風中的燭火，頑強地、持續地跳動起來！

“心兒……心兒！”王芳第一個捕捉到那幾乎難以察覺的眼皮微顫，她撲到床邊，聲音因激動而變調，“愛國！你快看！心兒的眼皮在動！她動了！”

方愛國也看到了，巨大的沖擊讓他這個平日里沉穩的漢子瞬間淚崩，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拼命點頭，粗糙的大手顫抖著想去觸碰女兒，又怕驚擾了這神跡般的蘇醒。

溫心迅速穩定情緒，恢復了專業姿態，但眼角的濕潤無法完全掩飾。“方先生，方太太，是神經信號！刺激器在起作用！心兒……她正在努力回應！”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計劃成功的巨大喜悅和對未知的深切憂慮交織的產物。

她操作平板，小心翼翼地調節信號參數，引導著那縷從林楓意識中艱難傳遞出的、試圖“睜眼”的指令流。“加油，心兒，你能行……”她低聲鼓勵著，對象既是床上的人，也是遠在信號源頭掙扎的那個靈魂。

林楓的意識被巨大的信息流沖擊得暈頭轉向。視覺？沒有！聽覺？模糊的、被水淹沒似的遙遠呼喊，夾雜著儀器單調的噪音。觸覺？……一種……被包裹的、沉重粘滯的感覺。最強烈的是身體深處的排斥感，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拒絕這個入侵的靈魂。

他想睜開眼！這是唯一能確認“存在”的方式！他用盡全部意念，瘋狂地沖擊著那層無形的屏障，如同囚徒撞擊著牢籠。那眼皮的顫動越來越明顯，仿佛下面有滾燙的巖漿在翻涌。

終于！

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永恒的黑暗。極其狹窄的一條縫隙。

緊接著，光線驟然擴大。模糊的人影輪廓在晃動，帶著刺眼的光暈。

林楓……或者說，此刻占據著方可身體的林楓的意識，第一次“睜開”了眼睛。

視野一片模糊，如同蒙著厚厚的毛玻璃。刺眼的光線讓他（她）下意識地想要皺眉、閉眼，但眼瞼的控制依舊生澀艱難。他（她）只能努力聚焦，試圖看清眼前晃動的人影。

兩張淚流滿面的臉湊得極近。一張是男人，滄桑、憔悴，眼中爆發出失而復得的狂喜。另一張是女人，同樣憔悴不堪，但此刻她的臉上只有無盡的慈愛和一種幾乎要破碎的脆弱。他們的嘴巴在動，似乎在呼喚著什么名字。

“心兒……心兒！看看媽媽！是媽媽啊！”王芳的聲音帶著哭腔，顫抖的手指想撫摸女兒的臉頰。

林楓的意識一片混亂。心兒？誰？我是林楓！幻視科技的林楓！他看著這兩張陌生的、充滿巨大情感的面孔，一種強烈的疏離感如同冰水澆下。**他們是誰？為何如此激動？這眼淚……是為我流的嗎？不，是為這個軀殼原來的主人！**他（她）想張嘴，想發聲質問，但喉嚨里仿佛塞滿了棉花，只發出幾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氣音：“呃……”

這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方愛國和王芳激動得渾身發抖。

“說話了！心兒說話了！”王芳泣不成聲。

方愛國也激動地湊近：“心兒，認得爸爸嗎？是爸爸啊！”

林楓（方可）的視線在兩張激動的臉上緩慢地移動，眼神空洞、迷茫，帶著一種初生嬰兒般的陌生感。那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深深的困惑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

王芳臉上的狂喜微微僵住。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兒眼神中的異樣。那不是一個沉睡一年蘇醒的女兒看父母的眼神！沒有依賴，沒有委屈，沒有失而復得的孺慕之情。那眼神……太陌生了，像在看兩個……陌生人？

“愛國……”王芳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恐懼，她下意識地抓緊丈夫的手臂，“心兒……她……她好像……不認識我們？”

這細微的變化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方愛國狂喜的笑容也凝滯了一瞬，他仔細看著女兒那雙剛剛睜開的、依舊有些失焦的眼睛。確實……那眼神深處，似乎蒙著一層厚厚的霧，隔絕了所有熟悉的情感。他心頭猛地一沉，巨大的喜悅瞬間被一種新的、冰冷的恐懼攫住。

“溫博士！”方愛國猛地轉向溫心，聲音帶著驚惶，“心兒她……她的眼神怎么……怎么好像不認識我們了？！”

溫心早已預料到這一幕。她立刻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性：“方先生，方太太，冷靜。這完全在預期之內！”她指著監測屏上復雜但平穩的數據流，“心兒沉睡太久，大腦經歷了嚴重創傷和漫長的休眠狀態。這次神經刺激器雖然成功激活了基礎運動區域，但高級認知功能區，尤其是負責記憶和情感識別的部分，就像長期斷電的精密儀器，需要時間重啟和重建連接。‘不認識人’、‘眼神陌生’、甚至短暫的失憶，都是非常常見的恢復期現象，屬于創傷后神經功能重建過程中的正常反應，我們稱之為‘意識剝離期’。”

她的話語如同鎮靜劑，暫時壓下了方家父母心中的恐慌。“意識剝離期……”王芳喃喃重復，看著女兒依舊茫然的眼神，心疼得無以復加。

“是的，”溫心語氣堅定，帶著鼓勵，“心兒能睜眼，能發出聲音，這已經是奇跡的開端！是巨大的進步！接下來，需要耐心和專業的康復訓練。我們會一步步幫助她找回記憶，重建認知。這個過程可能漫長，會有反復，但請務必相信她，相信我們的技術，也相信你們對她的愛，是喚醒她沉睡靈魂最重要的力量。”

她輕輕拍了拍王芳顫抖的肩膀：“給她一點時間。她正在經歷一場艱難的跋涉，從黑暗里一點點走出來。我們能做的，就是陪伴和支持。”

方愛國和王芳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但也重新燃起了希望。溫心博士的解釋合情合理，充滿專業性。是啊，沉睡那么久，哪能一下子就什么都記得？女兒能醒來，能睜眼，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他們再次看向病床上的女兒。那雙迷茫的眼睛依舊沒有焦點，但王芳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撫摸著女兒的臉頰，淚水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心兒不怕，媽媽在這里……媽媽一直在這里……我們慢慢來，不著急……”

方愛國也紅著眼眶，重重地點頭。

溫心看著這一幕，心中暗自松了口氣，但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沉重的陰影。**利用父母的絕望和愛，包裝殘酷的真相……**她強迫自己不去深想，目光落在病床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方可”身上。

林楓（方可）的意識終于稍稍從最初的混亂中緩過神。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了一些，兩張淚眼婆娑的臉孔清晰地印入眼簾。王芳那充滿無盡愛憐和巨大悲傷的撫摸，透過少女臉頰的皮膚傳來，像滾燙的烙印。方愛國那強忍淚水的關切眼神，像沉重的石頭。

**愧疚！**

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的、沉重的愧疚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林楓的意識核心！這不是林楓的情緒，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還是他林楓本人……在目睹了這對父母毫無保留的愛之后，對自己所犯罪孽的深切認知？

他（她）是掠奪者！一個卑鄙的、利用他人至親絕望的小偷！竊取了他們女兒的身體，卻無法給予他們女兒的靈魂！

喉嚨里再次涌上強烈的阻塞感，不僅僅是生理的失控，更是靈魂的窒息。他（她）想移開視線，想拒絕這灼熱的愛撫和注視，但剛恢復一點控制的身體僵硬無比。

就在這時，溫心走到床邊，俯下身，看似在檢查儀器，嘴唇卻以極低的聲音，幾乎是氣息，送入林楓（方可）的耳中，清晰而冰冷：

“記住你是誰，你要什么。愧疚是奢侈品。**活下去，拿回一切，這才是對得起他們犧牲的唯一方式。**”

她的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林楓（方可）的手腕內側，一個微小的、米粒大小的硬物被感知到——那是他們未來的關鍵，第一個神經信號增強節點植入的位置。

林楓（方可）的意識猛地一震。溫心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那洶涌的愧疚火焰，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矛盾。他（她）的目光再次聚焦，透過王芳婆娑的淚眼，望向病房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是一張蒼白、陌生、屬于少女方可的臉。那雙剛剛睜開的眼睛里，迷茫之下，深藏著一絲成年男人被命運逼至絕境的、冰冷而決絕的光。

蘇醒的“奇跡”，就此拉開帷幕。而帷幕之下，是早已編織好的、冰冷刺骨的謊言與無法回頭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