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視科技總部大樓的頂層，新任臨時CEO秦永康的辦公室，彌漫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去林楓化”氛圍。曾經懸掛林楓大幅肖像和“突破神經禁獵區”口號的地方，如今被巨幅抽象藝術畫和“安全、穩定、盈利”的企業標語取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新云海市繁華的天際線，陽光刺眼，室內卻透著一股冰冷的疏離感。

溫心敲開門，步履依舊沉穩，但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快速掃過這改頭換面的空間，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她穿著剪裁利落的職業套裝，手里拿著一份技術簡報，是秦永康點名要的關于“啟明星”（NJ002-A的升級版，非侵入式娛樂頭盔）市場推廣風險評估報告。

“秦總，您要的簡報。”溫心將文件放在寬大的實木辦公桌上，聲音平靜無波。

秦永康正背對著她，欣賞著窗外的景色。他五十歲上下，保養得宜，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一身昂貴的手工西裝包裹著微微發福的身體。他轉過身，臉上帶著程式化的笑容，卻缺乏溫度。

“溫博士，辛苦了。”秦永康沒有立刻看文件，而是踱步到辦公桌后坐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擺出掌控一切的姿態。“‘啟明星’的進展我很滿意。安全、易用、受眾廣，這才是幻視未來的方向。娛樂市場這塊蛋糕，足夠我們吃很多年。這才是腳踏實地的經營之道啊。”

他的語調輕松，卻字字如刀，切割著林楓時代的核心精神。溫心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頷首：“技術層面，啟明星的腦電波捕獲穩定性確實比上一代提升顯著，眩暈反饋率降低了15%，市場接受度預期良好。”

“很好！”秦永康滿意地點點頭，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市場部那邊需要你們研發中心提供更詳實的技術參數支撐推廣方案。另外，‘雷霆’項目（基于NJ002-A的軍方訓練系統）的二期驗收報告，也請盡快提交。這些都是穩定軍心、提振股價的定心丸。”他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帶著一絲刻意的探究，“對了，溫博士，最近去探望過林總嗎？他情況怎么樣？唉，真是天妒英才啊…”

溫心抬起眼，迎上秦永康的目光。那目光看似關切，深處卻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昨天剛去過中心醫院。師兄他…還是老樣子。”她的聲音低沉下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疲憊和黯然，“高位截癱的神經損傷是不可逆的，生命維持沒有問題，但…”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將一個忠心耿耿、為昔日導師傷感的科研人員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唉…”秦永康重重嘆了口氣，臉上布滿虛偽的惋惜，“林總的遭遇，是我們所有人的損失。董事會也深感痛心。但幻視這艘大船，總得有人掌舵，在風暴中繼續前行，你說是不是？”

他站起身，走到旁邊的小型會議區，那里放著一個被透明防塵罩蓋住的物件——正是那塊被宣判為“失敗品”的NJ002-NX原型芯片。芯片在防塵罩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如同林楓被封印的野心。

秦永康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防塵罩，發出清脆的聲響。“至于這個…”他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眼神中沒有半分對科技的敬畏，只有商人看待失敗庫存的評估，“技術評估報告已經出來了。結論很明確，‘火種’項目的技術路線過于激進，風險完全不可控。它不僅毀了林總，也差點毀了幻視！董事會一致決議，無限期封存所有相關技術資料和設備。這個項目，到此為止了。”

他轉頭看向溫心，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溫博士，你是‘火種’項目的核心參與者之一，也是公司最頂尖的技術專家。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的能力和價值，董事會和我都看在眼里。現在公司的重心很明確——穩定、盈利。我希望你能把全部的智慧和精力，投入到‘啟明星’、‘雷霆’這些有前景、有保障的項目上。至于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的目光掃過防塵罩下的芯片，充滿了輕蔑，“就讓它和舊時代一起，永遠封存在博物館里吧。舊時代該進博物館了。”

“舊時代…”溫心低聲重復著這三個字，指尖在身側微微蜷縮了一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林楓嘔心瀝血的終極夢想，那些無數次實驗室通宵達旦的爭論，那些試圖觸碰人類意識邊界的狂想，在秦永康口中，輕飄飄地成了該進博物館的“舊時代”垃圾！她垂下眼簾，遮住瞳孔深處翻涌的怒火與諷刺：“我明白了，秦總。研發中心會全力配合公司的戰略方向。”

***

中心醫院VIP8號病房的死寂，與幻視頂樓的冰冷繁榮形成殘酷的對比。夕陽的余暉透過百葉窗，在病床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將林楓那張深陷在枕頭里的臉切割得更加瘦削和毫無生氣。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溫心走了進來，反手鎖好門。她臉上在秦永康辦公室戴著的職業面具瞬間褪去，只剩下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冷冽。她沒有開主燈，徑直走到林楓床邊，從隨身的提包里拿出一個經過嚴密加密的平板電腦。

“秦永康今天找我談話了。”溫心開門見山，聲音低沉，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她將平板解鎖，屏幕上快速閃過幾張幻視內部文件的截圖。“‘啟明星’和‘雷霆’是他的政績工程，是安撫股東、抬高股價的工具。他需要我的技術權威背書。”

她將屏幕轉向林楓的方向，讓他能看到上面的內容——一份標注著“絕密”字樣的技術評估報告摘要，正是關于NJ002-NX（“火種”）的最終判決書。報告的核心結論被加粗標紅：“技術路線存在根本性缺陷……核心風險（如不可控神經損傷）無法在可預見未來規避……建議永久封存，所有研發資源轉至低風險高回報項目。”

林楓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幾行冰冷的判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風箱漏氣般的聲音，那是憤怒到極致的嘶鳴。

“董事會，”溫心繼續說著，語調冰冷得像在宣讀墓志銘，“已經全票通過了決議。‘火種’項目，連同它的所有數據、原型機和研究成果，將被徹底封存，打入冷宮。研發中心的資源，被明確要求全力投入到那些‘安全、穩定、盈利’的…‘新時代’項目中去。”她刻意加重了秦永康的原話，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

溫心收回平板，坐了下來，目光直視著林楓的眼睛，那里面翻騰的怒火與絕望幾乎要溢出來。“林楓，”她很少這樣直呼其名，語氣沉重，“我們被拋棄了。你的夢想，你的畢生心血，在他們眼里，連同你的身體一樣，成了需要被遺忘、被掩埋的歷史垃圾。秦永康已經將你的印記從幻視抹除得干干凈凈。他和他代表的董事會，只想躺在你打下的江山里，安穩地數著錢，做著他們的美夢。”

她停頓了一下，病房里只剩下林楓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監護儀冰冷的“嘀…嘀…”聲。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暗，病房里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吞噬著病床上的輪廓。

“五年了，師兄。”溫心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力量，“我們嘗試了所有已知的神經修復技術，用盡了所有資源和人脈。結果呢？你依然被困在這具動彈不得的軀殼里。我們像兩個守墓人，守著一段被宣判死亡的技術和一個被世界遺忘的殘軀！”

她的語氣陡然變得尖銳起來，壓抑多年的不甘與憤懣在這一刻爆發：“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你創造的一切被他人竊取、篡改、庸俗化？看著你為之付出生命的夢想被扔進歷史的垃圾桶，然后在這張病床上，像一截朽木一樣無聲無息地腐爛掉？！”

溫心猛地站起身，再次拿出那個加密平板，飛快地點開另一個文件。屏幕亮起，不再是幻視冰冷的報告，而是一份詳細的醫療檔案。高清照片上，方可沉睡的臉龐純凈無瑕。

“看看她！”溫心的聲音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狂熱，將平板屏幕幾乎懟到林楓眼前，“方可！十八歲，車禍后持續性植物狀態。她的大腦高級意識幾乎湮滅，但你看這里——”她的指尖點在檔案中一份神經影像圖上，幾個特定的區域被高亮標出，“負責基礎運動指令傳導的低級中樞和關鍵神經束通路，結構基礎保存相對完好！就像一片荒蕪的土地，但地下的泉脈尚未枯竭！這是天意！是命運留給我們的唯一一條路！”

她俯下身，湊近林楓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和致命的誘惑：

“NJ002-NX-A已經在她的大腦里！它能夠接收你的意識信號！它能理解你的每一個意圖！現在，只需要打通這最后一段‘傳導通路’，只要讓她的身體動起來，她就是你通往自由的橋梁！她就是那把能夠重新點燃‘火種’、奪回幻視、讓那些背叛者付出代價的鑰匙！”

溫心直起身，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火炬：“把她變成一個容器，一個承載你意識的容器！讓她代替你睜開眼睛，代替你說話，代替你行走，代替你…重回幻視的巔峰！這是唯一的辦法！是我們絕地反擊的唯一可能！”

“但是…”林楓的喉嚨終于艱難地擠出了聲音，嘶啞得可怕，充滿了掙扎，“風險…她…她的父母…這是…這是掠奪！是…謀殺！”道德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神經上，讓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風險？”溫心冷笑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種科學家的冷酷與賭徒的瘋狂，“我們做的事，哪一步不是在深淵邊緣行走？五年前植入‘火種’時沒有風險嗎？現在，最大的風險是繼續這樣活死人一樣地腐爛下去！至于她…”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方可的照片，眼神復雜了一瞬，隨即又被鋼鐵般的意志覆蓋，“她的意識早已湮滅在車禍的沖擊里，醫生說恢復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她現在只是一具擁有基礎生理機能的軀殼！我們不是在謀殺，師兄，我們是在…賦予這具軀殼一個強大的、足以改變世界的靈魂！一個屬于你林楓的靈魂！”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放緩，卻更具穿透力：“她的父母？他們只想要女兒‘回來’。我們給他們一個‘回來’的女兒！一個健康的、活潑的、甚至可能更優秀的女兒！時間會沖淡一切手術的痕跡，四年，只需要四年！等她以‘方可’的身份從頂尖大學畢業，以全新的面貌進入幻視，那時，誰還會記得今天這場手術？誰還會質疑一個在‘車禍’中不幸失憶、涅槃重生的天才少女？”

溫心停頓片刻，讓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林楓心上：

“代價？當然有代價！巨大的倫理代價！無法估量的法律風險！一旦暴露，我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我們會成為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科學怪物！”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但是，師兄！想想看！是選擇在這張病床上腐爛，看著夢想被踐踏？還是抓住這唯一的機會，哪怕背負罵名，也要讓‘火種’重燃，讓背叛者付出代價，拿回屬于你的一切？！”

病房徹底陷入了黑暗。窗外城市的霓虹開始閃爍，五顏六色的光斑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林楓蒼白、深陷的臉上明明滅滅，如同他此刻在道德煉獄與復仇烈焰之間掙扎的靈魂。

溫心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床邊，如同一尊等待最終裁決的雕像。她帶來的提案，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散發著誘人的希望之光，也噴薄著毀滅的毒焰。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逝。監護儀的“嘀…嘀…”聲，如同命運的倒計時。

林楓閉著眼睛，身體無法動彈分毫，只有胸腔在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無比。

方可沉睡的臉龐…秦永康虛偽的笑容…董事會冰冷的封存決議…“火種”植入時那毀滅性的瞬間…癱瘓后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屈辱…溫心近乎瘋狂的低語…

無數畫面和聲音在他混亂的意識里瘋狂沖撞、撕扯。

不甘心！

絕不甘心！

這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咆哮，最終壓倒了所有道德的警鐘和恐懼的回響。那股支撐他白手起家、挑戰科技禁區的梟雄意志，在絕望的廢墟中，被復仇的烈焰重新點燃，帶著毀滅一切、包括自我的瘋狂。

他猛地睜開眼！

在微弱的光線下，那雙眼眸中，最后一絲屬于“林楓”的猶豫和掙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燃燒著冰冷火焰的決絕！那火焰足以焚毀一切倫理的藩籬，照亮通往深淵的道路。

他無法點頭，無法言語。

但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溫心，瞳孔深處那一點幽冷的寒芒，如同黑暗中的信號彈，清晰地傳達了他的答案——

**深淵的回響，他接了！**

病房里，監護儀的“嘀嘀”聲，突然被一聲異常尖銳、拉長的蜂鳴打斷，仿佛警報被觸發，又像是某種禁忌的開關，被徹底按下了啟動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