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和儀器單調的嗡鳴中緩慢流淌,被壓縮成緊張的日日夜夜。方愛國和王芳幾乎是住在了醫院,輪班守著女兒,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變化。而病床上的“方可”,則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艱苦卓絕的戰爭——一個成年男人的意識,試圖馴服一具完全陌生的少女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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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楓的意識被困在這具名為“方可”的軀殼里,每一刻都是煎熬。神經信號如同生銹的齒輪,每一次“驅動”都伴隨著劇烈的阻滯感和失控的恐懼。他像一個初學駕駛的新手,面對的卻是一架精密卻破損的機甲。睜眼,這個在常人看來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成了橫亙在他面前的第二道天塹。
溫心每天都會來,帶著偽裝成復健設備的儀器,進行秘密的信號調試和強度提升。她不再需要那個笨重的初始調試端,NJ001-B頭盔被偽裝得更小巧便攜。她會指導方父母如何配合進行簡單的“喚醒刺激”——按摩手指、呼喚名字、播放熟悉的音樂。王芳總是做得最賣力,她的手指一遍遍撫過女兒的手、臉,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精靈。
“心兒,媽媽在這兒……聽到媽媽的聲音了嗎?動動手指給媽媽看看,好不好?”
林楓能“聽”到那聲音里的期盼,像針一樣扎在心頭。他能感覺到王芳手指的溫度和觸感,清晰得令人心慌。這具身體的本能似乎在渴望著回應那份母愛,但那根弦,屬于“方可”的弦,早已沉寂。每一次,他都只能將王芳的呼喚轉化為驅動手指或眼皮的指令,艱難而笨拙。
**“動!動!該死的!”**意識在咆哮。集中!再集中!想象手指屈伸的神經信號路徑!那路徑在意識中模糊不清,如同在濃霧中摸索。
一天下午,溫心再次進行“治療”后,林楓感覺那股阻滯感似乎松動了一絲。像是銹蝕的鎖芯被滴入了一滴潤滑油。王芳又一次握著他的手,輕輕呼喚:“心兒,看看媽媽……”
這一次,驅動眼皮的指令流似乎比以往更順暢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光感,不再是狹窄的縫隙。他感覺到沉重的眼皮被一股意志強行頂開,像是推開一扇塵封千年的石門。
光線,毫無保留地涌入!
視野瞬間被一片明亮的、晃眼的白光占據。林楓下意識地想閉眼躲避,但強忍著。白光漸漸沉淀,勾勒出天花板、吊燈、窗簾的輪廓。然后,王芳那張布滿淚痕卻充滿巨大驚喜的臉龐,清晰地撞入他的“視野”。
距離太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她眼角的細紋和睫毛上未干的淚珠。那眼神中的愛、期待、失而復得的狂喜,像熾熱的火焰,幾乎要將他(她)的靈魂灼傷。
林楓(方可)的瞳孔在強光下本能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努力地聚焦。他(她)看著這張陌生女人的臉——不,是“方可”母親的臉。視覺信息與觸覺信息(那緊握的手)、聽覺信息(那溫柔的呼喚)瞬間匯合,形成強大的沖擊。
**震動!**
一種強烈的、復雜的情緒沖擊波,穿透了林楓意識的層層防護。那不是屬于林楓的情感,更像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在母親的呼喚和凝視下被強行激活。一股巨大的悲傷、委屈、依賴……混雜著強烈的愧疚和排斥感,幾乎要沖破他(她)的控制。
他(她)的喉結(屬于少女的、小巧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身體深處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嗚咽般的抽氣聲:“……呃……”
“愛國!愛國!快看!心兒……心兒她看著我了!她看著我了!”王芳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狂喜,猛地回頭招呼丈夫。
方愛國也湊過來,激動地看著女兒的眼睛。那雙眼睛雖然依舊有些失焦和茫然,但確實在“看”著王芳的方向!
“好!好!心兒!爸爸也在這兒!”方愛國聲音哽咽。
溫心站在稍遠處,目光銳利地掃過監測屏上明顯活躍起來的信號流,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成功了!基礎視覺控制回路初步建立!她適時上前,語氣帶著專業的欣慰:“非常好!方太太,您的呼喚起到了關鍵作用!持續的眼動追蹤是恢復的重要里程碑。現在,我們可以嘗試進行更積極的發聲訓練了。”
發聲訓練,成了新的煉獄。
溫心帶來的“復健設備”中,包含了一臺小巧的、偽裝成語言訓練儀的設備,實則用于捕捉和解析林楓試圖發出的神經信號。林楓需要學習控制喉部肌肉、舌頭、口腔、呼吸……所有這些他曾經習以為常,現在卻如同癱瘓般的復雜協同運動。
“放松,心兒,別緊張,”王芳總是耐心地在一旁鼓勵,“試著發出‘啊’的聲音……像這樣,啊……”
林楓(方可)努力模仿著王芳的口型。**“啊……”**意識發出指令。但喉嚨里像是塞滿了粗糙的砂礫,氣流微弱地摩擦過聲帶,只發出一聲短促的、沙啞的吐氣:“哈……”
“沒關系!再來一次!加油心兒!”王芳毫不氣餒。
一次,兩次,無數次。喉嚨干澀疼痛,每一次失敗都帶來強烈的挫敗感。林楓感覺自己在用意識鑿山,一點一點,艱難無比。
終于,在溫心又一次秘密調整了信號增益后,一個關鍵的協同被捕捉到了。當王芳再次殷切地引導:“心兒,叫媽媽……媽……媽……”
林楓(方可)集中了所有的意志力。**驅動聲帶振動!驅動口腔張開!驅動氣流呼出!**
一個極其模糊、帶著氣聲和顫抖的音節,艱難地從喉嚨里擠了出來:“……媽……”
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像一道驚雷在病房里炸響!
“媽!媽!她叫了!她叫我媽了!”王芳瞬間淚崩,猛地撲過去,緊緊抱住女兒,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我的寶貝心兒!我的寶貝回來了!”
方愛國也激動得熱淚盈眶,大手用力拍著妻子的肩膀,想說什么卻哽咽著發不出聲。
溫心在一旁,眼眶也有些濕潤,但她的聲音依舊冷靜:“方先生,方太太,這是巨大的進步!說明發聲功能區的重建在加速!但這只是開始,清晰度和連貫性還需要大量練習。”她轉向林楓(方可),眼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嚴厲和提醒:“心兒,試著叫‘爸爸’?爸……爸……”
林楓(方可)的目光轉向方愛國。那張滄桑而此刻洋溢著巨大喜悅的臉。**“爸……”**意識再次驅動。這一次似乎順暢了一絲,音節雖然依舊模糊沙啞,但指向性明確了一些:“……爸……”
“哎!哎!爸爸在這兒!爸爸在這兒!”方愛國聲音哽咽,連連答應,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過女兒的臉頰。
這溫馨到令人心碎的一幕,對林楓而言卻是巨大的心理考驗。每一次呼喚,都像是在親手加深謊言,烙印背叛。但溫心的警告猶在耳邊:活下去,拿回一切。
就在這時,王芳激動過后,抱著女兒,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無限愛憐和期待地問:“心兒,告訴媽媽,你還記得嗎?記得那次……和爸爸媽媽去海邊?記得你的小狗‘球球’嗎?”
空氣瞬間凝固。
方愛國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緊張地看著女兒。
林楓(方可)的呼吸一滯。他(她)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神中的迷茫似乎更深了。那些屬于方可的記憶碎片?沒有!只有一片冰冷的、屬于林楓的空白。
他(她)努力調動臉部肌肉,試圖做出一個“困惑”、“努力回憶”的表情。喉嚨里發出更加模糊的音節:“呃……不……不……”他(她)艱難地搖頭,幅度極小,卻清晰地傳遞出信息。
“記……不……得……”三個字,沙啞、斷續、充滿了痛苦和茫然,如同從破碎的深淵里撈出來。
王芳臉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褪去,被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懼取代。她緊緊抱著女兒,聲音帶著哭腔:“不記得了?怎么會不記得了?心兒……你再想想……想想媽媽……”
“好了好了,芳兒!”方愛國趕緊打斷妻子,聲音帶著強裝的鎮定,“溫博士不是說了嗎?這是‘意識剝離期’,失憶很常見!能醒過來,能叫爸媽,已經是老天開眼了!記憶……記憶我們慢慢幫心兒找回來!”他看向溫心,眼神里帶著求助。
溫心立刻點頭,語氣斬釘截鐵:“是的,方太太。創傷后失憶是神經功能重建過程中非常普遍的伴隨癥狀,甚至可以說是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現在強行喚醒創傷記憶反而可能造成二次傷害。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鞏固基礎運動功能,建立新的神經連接。記憶的恢復,需要時間和專業的引導,急不得。”
她的話再次像定心丸,安撫了方父母瀕臨崩潰的情緒。王芳擦著眼淚,用力點頭:“對,對,溫博士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心兒能醒來,就是最大的福氣,其他的……慢慢來……”
林楓(方可)靠在王芳懷里,感受著她的體溫和顫抖,內心如同被冰火反復灼燒。那三個字帶來的短暫解脫,代價是母親眼中更深沉的痛。他(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幾天后,更大的挑戰來臨——行走。
復健室寬敞明亮。林楓(方可)穿著病號服,在溫心和一位專業復健師的輔助下,艱難地站在雙杠之間。雙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傳來的觸感極其陌生。這雙腿,不再是他(林楓)那雙支撐他走過無數商戰風云的腿,而是一雙屬于十八歲少女的、纖細的、仿佛一碰就碎的腿。
“重心前移,心兒,別怕,我們保護著你。”復健師溫和地指導。
林楓(方可)雙手緊緊抓住雙杠的扶手。**驅動左腿!**意識下達指令。神經信號艱難地穿過層層阻隔,從大腦芯片出發,流經那個隱藏在手腕的米粒大小的增強節點,沿著神經束向下傳遞。
左腿的肌肉群接收到信號,笨拙地收縮、抬起。腳掌離地大約一寸,隨即沉重地落下,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全靠雙手和復健師的支撐才沒摔倒。
“很好!有進步!抬起來了!”復健師鼓勵道。
溫心在一旁觀察著儀器數據,眉頭微蹙。信號延遲和衰減還是太明顯了,力量控制極差。她需要林楓表現得“像個在努力恢復的植物人少女”,而不是一個在努力適應新身體的成年人。
“再來一次,心兒。慢一點,找到平衡的感覺。想象你小時候學走路的樣子。”溫心開口,話語帶著暗示。她需要林楓表現出“生澀”、“努力嘗試”,而不是“克制力道避免踩碎地板”的謹慎。
林楓(方可)深吸一口氣,再次嘗試。這一次,他(她)努力將成年人的力量控制意識壓制下去,試圖模仿記憶中少女蹣跚學步的姿態。左腿再次抬起,動作更加緩慢、猶豫,帶著明顯的顫抖和無力感,向前邁出一小步。
“對!就是這樣!非常棒!”復健師大聲稱贊。
方愛國和王芳站在復健室玻璃窗外,緊張地看著。看到女兒搖搖晃晃地邁出那一步,王芳激動地捂住嘴,淚水再次滑落。方愛國也重重地舒了口氣,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但笑容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再次浮現。
他看著女兒走路的樣子。那姿態……很奇怪。不完全是無力,也不是笨拙。而是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一種……**成年人才有的、對自身力量非常克制的收斂感**?尤其在那小小的身軀試圖站穩時,脊背會下意識地挺直一瞬,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穩?或者說……僵硬?
“老方,你看心兒!她能走了!她能走了!”王芳激動地抓住丈夫的手臂搖晃。
“嗯,看見了,看見了,好,真好……”方愛國連連點頭,將心中的那絲異樣感強行壓下,歸咎于自己太過緊張和女兒的“后遺癥”。他看著女兒在復健師和溫心的攙扶下,又極其艱難地邁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搖搖欲墜,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堅定。
他無意識地輕聲嘟囔了一句,聲音低得只有身邊的王芳能勉強聽見:“就是……這走路的樣子……怎么感覺像個……**小大人似的**?”
玻璃窗內,剛剛在雙杠盡頭站穩的林楓(方可),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瞬間掠過一絲冰冷的警醒。
偽裝之路,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