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羅城東南廂，緊鄰市舶司衙門的街道，是城中最繁華的商業地帶之一。樓閣林立，招牌如云，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在眾多或古樸、或奢華的店鋪中，一家新開的鋪面今日格外引人注目。

鋪面是一座三層青磚小樓，古樸大氣，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沈氏南北貨棧”，筆力遒勁。門前早已清掃得一塵不染，兩串丈許長的紅鞭炮高高掛起。

鋪子對面茶樓的雅間里，錢氏家族的少主錢肇永臨窗而坐，目光淡漠地看著對面的熱鬧。他年約二十五六，面容白皙，手指纖細，習慣性地摩挲著一枚羊脂玉扳指，身后站著一名青衣小廝。

“倒是會選地方。”錢肇永輕哼一聲，“在市舶司眼皮子底下開鋪子！”

不多時，一名仆役捧著一個小巧的錦盒快步上樓，躬身遞上：“錢少爺安好，我家管事奉上新店薄禮，請少爺賞臉笑納。”錢肇永抬眼望去，只見對面鋪子門前，一位年輕俊朗的男子正含笑拱手致意。

錢肇永頷首回了個禮，順手放下半卷的湘妃竹簾，將仆役打發下去。錦盒入手極輕，他掂了掂，幾乎輕若無物。輕輕晃動，盒內才傳來細微的碰擦聲。

“故弄玄虛。”他嗤笑一聲，隨手掀開盒蓋。

盒內襯著紅色絲絨，中央嵌著一張巴掌大小的卡片。

卡片呈暗銀色，觸手冰涼堅實，非金非鐵，材質奇特，表面打磨得極為光滑，邊緣鑲嵌著一圈細密的云紋，在光線下流轉著細微的光澤。

卡片正面以精湛的工藝勾勒出花鳥魚蟲的圖案，色彩明麗卻不艷俗，上方豎排三個端正的楷體：“會員卡”。背面則是一幅意境悠遠的山水小景。

最引人注目的是卡片中央偏上處，鑲嵌著一顆比米粒稍大、切割出數個細小界面的透明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會員卡？”錢肇永捏著這張前所未見的卡片，翻來覆去地看，眉頭微蹙，“沈家……這是玩的什么把戲？”他沉吟片刻，將卡片丟回盒內，“備車，回府。把這東西帶給父親瞧瞧。”

與此同時，城西林府書房。

林氏家主林承宗放下手中的賬冊，聽著管事的匯報，臉上沒什么表情。

“沈家的鋪子今日開業？賣雜貨？”他語氣平淡，“跳梁小丑，不必理會。應奉局那邊催要的那批上好樟木和太湖石基座，籌備得如何了？朱相公那邊，萬萬不能耽擱。”

“回家主，都已備齊，三日后即可發運。”

“嗯，下去吧。”林承宗揮揮手，他對沈家那點小打小鬧毫不在意。

對于近來沈家大小姐在“兩浙錢莊”存了巨款的消息，他雖早已知曉，但并未像錢家那般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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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正刻，吉時已到。

“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沈氏貨棧門前炸響，紅色紙屑紛飛如雨，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吸引了整條街的目光。

鞭炮聲歇，一襲藕荷色褙子的沈疏影走上前臺。她今日略施粉黛，神色從容，對著圍攏過來的眾多看客和潛在顧客，朗聲開口，聲音清越：“諸位明州的父老鄉親，過往客商！今日我開封沈氏南北貨棧開業，蒙各位賞光蒞臨，小店蓬蓽生輝！”

她微微一頓，繼續道：“本店主營北地精選藥材、山珍皮貨、特色物產，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為酬謝各位，開業前三日，所有貨品一律九折優惠！”

人群中響起一陣議論和叫好聲。

沈疏影示意伙計抬出一塊制作精良的木牌，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明了“會員章程”。“此外，本店特設‘會員貴賓’制度。”沈疏影拿起一張與送給錢家相似的卡片展示，只是中央鑲嵌的寶石稍小，且是單一顏色。“一次性消費滿十貫錢，或累計消費滿三十貫，即可獲得此‘會員卡’。憑此卡日后消費，可享永久九五折優惠，每年生辰當日更可獲贈精制禮品一份！消費金額亦可累積積分，積分可兌換特定商品或直接抵現！”

她又拿起另一種卡片，材質更為厚重，鑲嵌的寶石更大，光芒更璀璨：“此乃‘金卡’，需累計消費滿二百貫方可獲得。享九折優惠，積分累積更快，更有機會參與本店定期舉辦的珍品賞鑒會。”

最后，她展示了一張最為華貴的卡片，暗金色底，云紋更為繁復，中央鑲嵌的是一顆雖小卻火光璀璨、明顯價值不菲的金剛石，周圍以細小的金絲勾勒出瑞獸圖案。

“此乃‘鉆石卡’，非售賣可得，僅贈與名流賢達或對本店有特殊貢獻之貴賓。享八五折至尊優惠，所有新品優先選購權，并可預約本店大師傅定制專屬貨品。”

人群嘩然！這種分等級的優惠方式聞所未聞！那鑲嵌著真寶石的卡片更是引人注目。有伙計適時端出托盤，上面放著不同等級的卡片樣品供人傳看。

有人發現，在某些特殊角度下，卡片上的云紋似乎會泛出一種極淡的、難以模仿的瑩光，這是陸珩利用某些礦物特性調配出的簡易防偽標記。

“花里胡哨！賣個雜貨搞這么多名堂作甚？便宜實在才是正道！”人群中有個粗豪漢子起哄道，引來幾聲附和。

就在這時，陸珩笑著走了出來，身后兩個伙計推著一輛古怪的木車。木車做成一個豎起的圓盤狀，上面蒙著一層薄絹，薄絹后面劃分出無數個狹小的格子，每個格子里似乎都放著一個小紙條。圓盤中心有一個可旋轉的指針。

“各位貴客說得在理！”陸珩拱手笑道，“今日開業，確實需要一些立竿見影的彩頭！看到這個‘幸運轉盤’了嗎？”

他指著轉盤：“今日凡在本店消費滿五貫錢，即可獲得一次轉動這幸運輪盤的機會！上面有數百個格子，藏著各種驚喜！頭獎——一百貫錢！當場兌現！二等獎三名，各獎價值二十貫的遼東老山參一支！三等獎十名，獎本店精品禮盒一份！其余格子，也有‘再免銀錢五十文’、‘贈茯苓餅一包’等小彩頭！絕對不空！”

一百貫！人群瞬間沸騰了！這年頭，一百貫足夠一戶普通人家數年花用！雖然那轉盤上格子密密麻麻，指針纖細，想要精準命中頭獎那個比指甲蓋還小的區域難如登天，但萬一呢？就算中個小獎也劃算啊！更何況東西本來就有優惠！

“我要試試！”“給我來五貫錢的黃芪！”“俺要那張皮子！”人群的熱情瞬間被點燃，紛紛涌向柜臺。伙計們頓時忙得不可開交。

劉賀帶著幾個護衛趕緊維持秩序。

街對面，一位身著普通文士長衫、氣質卻有些不凡的中年男子，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切，他身旁跟著一個看似機靈的小廝。

“老爺，這沈家花樣真多！那什么會員卡，積分折算，暗合數理之道。”小廝低聲道，“只是這抽獎的轉盤，把頭獎的格子設置得太小了，怎么可能有人抽中，分明是唬人的把戲嘛！”

那被稱為“老爺”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擺了擺手：“你這小子，倒會挑錯處。人家明明白白說了，‘幸運轉盤’，又沒保證人人能中頭獎。概率雖低，卻非絕無可能，哪里能算是騙人？這沈家的主事人，倒是有些機巧心思。”

他目光掃過忙而不亂的店鋪，和在一旁從容指揮若定的沈疏影、陸珩，眼中閃過一絲欣賞。

“老爺，那咱們要不要也進去瞧瞧？”小廝問道。

“今日不了。”中年人收回目光，“與樓家二郎約定的時辰快到了，不好失約，走吧。”

兩人轉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人群。

鋪子里，結賬的柜臺前不一會兒就排起長隊。

賬房先生飛快地算賬，沈小七這些學徒則在一旁遞會員卡、發優惠券。

優惠券是用糙紙印的，上面用紅墨寫著“滿一百文減五文”，蓋著沈家雜貨鋪的小印，邊角還畫了朵簡單的梅花。

“這紙片兒有何用處？”輪到一個穿藍布衣裙的婦人結賬時，她看著沈小七遞來的優惠券，疑惑地問道。

沈小七剛要解釋，陸珩正好從轉盤旁過來，見狀便走上前，拱手笑道：“這位大娘，這是咱們鋪子的‘優惠劵’。您下次來買東西，只要帶這張紙，滿一百文就能少付五文錢，不過得跟您說清楚，一次只能用一張，不能攢著疊加用，免得您白跑一趟。”

婦人眼睛一亮，連忙把優惠券疊好塞進袖袋：“還有這好事？那我下回還來！”她說著，目光落在陸珩身上，只見他穿著一身月白長衫，袖口繡著細巧的云紋，頭發用玉簪束著，眉目清朗，說話時溫和有禮，不像是尋常商戶管事，倒像個讀書人。

婦人心里一動，笑著湊近了些：“小郎君看著面善，瞧著也該到成家的年紀了吧？我家侄女今年十六，知書達理，模樣也周正，要不要……”

這話一出，周圍排隊的人頓時哄笑起來。

陸珩臉上“唰”地紅了，連忙拱手道：“大娘說笑了，我還有事要忙，您慢走！”說罷，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人群里的笑聲更響了，婦人也笑著搖搖頭，提著東西走了。沈疏影正好從二樓下來，瞧見這一幕，走到陸珩旁，忍著笑意打趣道：“陸管事今日倒是成了‘香餑餑’，連說親的都找上門了，要不要我幫你問問那大娘，她侄女家住哪里？”

陸珩避開她的目光：“大娘子就別取笑我了。方才人多手雜，會員卡和優惠券都發得差不多了，咱們帶的北貨，人參和汾酒已經賣了七成，磁州窯的小瓷瓶也剩得不多了。”

他話鋒一轉，語氣認真起來：“對了，之前讓劉賀給城里的幾大家族送去賀禮，他們那邊有動靜嗎？今日開業，沒見著他們派人來。”

沈疏影眼底的笑意淡了些，靠在柜臺邊，抬眼望向窗外：“我沈家廟小，估計他們都看不上吧！”

時光慢慢流逝，日頭已偏西，街上的人流漸漸稀疏，只剩零星幾個行人。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只見柯逸風帶著兩個挑著禮擔的仆從，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額角還滲著些許汗珠。

“陸老弟！你可不厚道啊！”柯逸風一進門，看到正在指揮伙計收拾抽獎轉盤的陸珩，便半真半假地埋怨起來，“到了明州這許多時日，竟也不知會哥哥一聲！若不是今日看到你遣人送來的拜帖，我還蒙在鼓里呢！”

陸珩聞聲回頭，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笑容，連忙迎上前拱手道：“柯大哥！真是想煞小弟了！我原以為大哥還在京城打理海晏行的生意，不敢貿然上門叨擾。大哥是何時返回明州的？”

“也就是昨日才回來，一堆俗務纏身，還沒來得及給你下帖子，倒讓你搶了先！”柯逸風笑著拍了拍陸珩的肩膀，語氣熱絡，“看見你的帖子，我這就匆匆備了份薄禮趕過來，還是遲了些，陸老弟、沈大娘子千萬莫要怪罪！”他說著，示意仆役將禮擔放下，里面是幾匹上好的蘇杭綢緞和一些包裝精美的南海特產。

此時，沈疏影也從內間走出，聽到動靜，便上前微微斂衽一禮：“柯大官人太客氣了，您能親自前來，已是給了沈家天大的面子。”

柯逸風見到沈疏影，眼中閃過一抹毫不掩飾的驚艷之色，連忙鄭重還禮：“這位定然就是開封沈家的大小姐了！久聞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逸風幸甚！”

“柯大官人過獎了。”沈疏影態度落落大方，“今日鋪子雜亂，未能遠迎，還望海涵。若不嫌棄，還請入內稍坐，容小女子備一杯清茶，略盡地主之誼。”

柯逸風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拱手道：“多謝大娘子盛情！本該叨擾一杯茶水的，只是今日實在不巧，剛回明州，碼頭上還有幾船貨急著要處理，市舶司那邊也需去打點一番，實在不便久留。改日，改日定當備下酒席，專門為陸老弟和大娘子接風洗塵！”

沈疏影見他確有去意，也不再強留，微笑道：“既如此，便不敢耽擱柯大官人的正事。改日再敘。”

“一定一定！”柯逸風又寒暄了幾句，便帶著仆役告辭離去，來得匆忙，去得也干脆。

柯逸風的到來與離去，仿佛一個無聲的信號。

他剛走不久，林家、錢家等幾個本地豪族的賀禮便接踵而至。皆是管家或得力仆役領著人，抬著系了紅綢的禮盒、擔子，禮單上的名目看著倒還算豐厚，送禮的仆人說話也客氣，但主家無一親自露面，其態度不言自明。

沈疏影和陸珩皆面色平靜地一一收下，打賞來使，看不出絲毫異樣。

而倒數第二家前來送禮的，是樓家。禮物不算最貴重，卻頗有些心思，送禮的是一位老成持重的管家，言語間比之前幾家更多了幾分真誠的祝賀之意。

就在店鋪即將打烊，伙計準備上門板之時，最后一位客人到了。

來的是一位身著青色棉布直裰、年約二十出頭的小廝，眉眼靈活，舉止間卻透著一種在大戶人家歷練出來的規矩。他手中小心地捧著一個細長的錦盒，進門后便目光一掃，精準地找到了陸珩和沈疏影。

他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聲音清亮：“小的奉家主之命，特來恭賀沈記南北貨棧開業大吉。家主俗務纏身，未能親至，特備薄禮一份，聊表心意，望沈大掌柜、陸管事笑納。”

陸珩接過錦盒，入手頗輕。打開一看，里面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卷宣紙。展開一看，竟是一幅書法，上書“貨殖流芳”四個大字，筆力雄渾灑脫，落款處蓋著一方小印，雖是私印，卻隱隱透著官氣，印文是“明州王氏珍藏”。

陸珩與沈疏影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一動。這送禮之人，身份呼之欲出。

“多謝貴上厚賜！此禮情深意重，沈家銘感于心。”沈疏影鄭重道謝，“還望小哥回去后代為轉達我等的謝意。”

那小廝笑嘻嘻地應了：“大掌柜的話，小的一定帶到。”他完成任務，卻不立刻走，一雙眼睛好奇地瞟向店里那輛還沒收起來的幸運轉盤，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陸管事，俺……俺能不能也試試那個轉盤？就試試手氣！”

陸珩先是一愣，隨即莞爾，立刻道：“自然可以！小哥今日送來如此厚禮，合該有此一試！小七，幫這位小哥一下。”

沈小七連忙上前，幫著那小廝用力轉動了輪盤。

指針飛快地旋轉起來，劃過無數細小的格子，速度漸漸慢下，最終，竟不偏不倚，停在了標注著“三等獎”的那個狹小區域！

“呀！中了！”小廝自己都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似乎難以置信。

陸珩也略顯驚訝，隨即笑道：“小哥真是好手氣！三等獎，精品禮盒一份！”他示意沈小七將早已備好的一個精致禮盒取來，里面是幾樣沈家鋪子里口碑不錯的北地干貨和一小瓶汾酒。

小廝看著遞到面前的禮盒，反而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連連擺手：“這……這如何使得！俺就是看著稀奇，玩一下，豈能真要獎品？使不得，使不得！”

陸珩將禮盒塞到他手里，誠懇道：“小哥莫要推辭，轉盤規矩如此，中了便是中了。今日開業，討個好彩頭，小哥萬萬收下。”

沈疏影也溫言道：“正是此理，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請收下。”

小廝猶豫了一下，見二人態度真誠，這才不好意思地接過禮盒，臉上笑開了花：“那……那俺就厚著臉皮收下了？多謝陸管事，多謝大掌柜！祝貴店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他抱著禮盒，又行了個禮，這才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看著那小廝遠去的背影，陸珩和沈疏影再次對視，眼中都多了幾分深思。這位市舶司提舉王綸大人，送禮別出一格，派來的小廝也如此跳脫有趣，其態度，似乎與林、錢等家截然不同。

店鋪終于安靜下來，夕陽的余暉透過門板縫隙，在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光影。

“總算都結束了。”沈疏影輕輕吁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一絲滿足。

窗外，明州的夜空漸漸染上墨色，星星點點的燈火次第亮起，橘黃的光團浮在暮色里，映著巷中歸人的腳步。

這座臨海的港口城，繁華依舊，可藏在燈火縫隙里的暗流，卻已隨著沈家貨棧的開業，悄悄翻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