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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道經(jīng)

道可道章第一
目標與方法:探求宇宙的本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文義

我現(xiàn)在要講述的道,是可以表述并值得信靠的永恒不變的道,而不是人們平常說的意味著特殊規(guī)律或方法的道;道可以命名并進行闡述,但我們不能將這些平常的名稱等同于道自身。具體來說,我用“無”來命名天地得到創(chuàng)生前的狀態(tài),用“有”來命名萬物得以生成的本源,二者都是對道的描述。

因此,要認識這個道,就有兩種方法:我們要時常進入無意欲活動的心靈狀態(tài),借以直觀道自身神妙莫測的存在和功用;要時常保持有意欲活動的心靈狀態(tài),借以觀察道在萬物中形形色色的顯現(xiàn)和表達。這里說的“有”和“無”,都來源于作為宇宙本源的道自身,只是說法不同而已,都是對道深奧而玄遠的本性的認識和把握。反復進行這種深刻而玄遠的觀察與思索,我們就能認識到天地萬物神妙莫測的屬性的起源。

評唱

本章開門見山,開宗明義:在效果上,“道”猶如一道閃電一般劃破宇宙的暗夜長空,照進人類的心靈,讓人類借此看清楚了宇宙天地萬物的秘密和真相。我們先說結(jié)論:本章是人類文明史上最為深刻、最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說法,構(gòu)成了一個真正完整的哲學體系。歷代注疏家似乎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對本章的解釋都頗為用力,形成了各種不同的看法。下面,我們將進行適當?shù)慕庹f和評論,初步領(lǐng)略一下老子的精神世界;而對于本章的意義,我們需要閱讀完全書,才可能會有更深入一些的認識和體會。

首先,什么是道?道,本義是“道路”“徑路”,也就是人要借此行走于世間的道路。華夏世界的哲人們在對宇宙進行了反復觀察、對自身進行了反復省察后,發(fā)現(xiàn)包括人類自身在內(nèi)的天地萬物其來有自,有著共同的根源,而且按照同樣的規(guī)律在生成、演化、衰變、消失,周而復始,沒有窮極。于是,哲人們就將這種意味著宇宙萬物本源的事物以“道”這個字來加以描述和稱呼,這樣就出現(xiàn)了“可道”“可言說”“可描述”的含義。唐玄宗李隆基(685—762)在其頗負盛名的《道德真經(jīng)注疏》中言:“道者,虛極妙本之強名也,訓通,訓徑。可道者,言此妙本通生萬物,是萬物由徑,可稱為道,故云可道。”這是對“道可道”進行的一種非常簡潔的解釋,很有代表性:道就是天地萬物借此得以生成的母體,也就是哲學家所說的宇宙的“本體”。

本體,人們用這個說法來表示構(gòu)成萬物但在萬物成壞中又永恒不變、沒有生滅的事物。道,從天地萬物的角度來說是本體,而從人們認識的角度來說則包含著天地萬物的全部訊息。作為對老子所言的“道”的一種解讀,本書將從“生命哲學”“政治哲學”“宇宙哲學”三個角度進行分析。這種分析,首先是指我們對后者“訊息”的認識;而對于前者“本體”,則非本書的語詞所能道盡,但我們不妨借助前人的智慧,嘗試給出文字上的一種清晰描繪。

世界上的主要哲學思想和宗教體系都有著各自關(guān)于宇宙本體的學說。比如,根據(jù)古希臘著名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在《形而上學》中的記載,生活在公元前6世紀左右的哲學家泰勒斯(Thales)有“水為萬物之源”的說法,而數(shù)學家、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則以“數(shù)為萬物之原”,而以“理性”或“物質(zhì)”或“神”為萬物本體或第一原理的學說,當時亦廣為流傳。亞里士多德總結(jié)道:“初期哲學家大都認為萬物唯一的原理就在物質(zhì)本性。萬物始所從來,與其終所入者,其屬性變化不已,而本性常如,他們因而稱之為元素,并以元素為萬物原理。所以他們認為萬物成壞,實無成壞,這一類實是畢竟萬古常在。”在華夏世界的《管子·水地》篇中有諸如“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這樣的表述;其中“本原”“宗室”的說法就相當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物質(zhì)本性”或宇宙本源。

其實,在華夏思想體系當中,人們對這種作為本體的“道”的含義并不陌生。比如,韓非子(約前280—前233)曾言:“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韓非子·解老》)——道就是使得萬物得以成為萬物的東西,又是使得萬理合乎理性的規(guī)律和法則;換言之,道既創(chuàng)生天地萬物,又是所有規(guī)律和法則的保障。理,即規(guī)律和法則,是就我們?nèi)祟惖睦硇哉J識而言的;而規(guī)律和法則各自成其所是的根本依據(jù),就是“道”。近代以來,借助自然科學的手段,人們對大自然、對社會、對生命的“理”的認識都取得了極大的進展。但我們?nèi)绻麑⑦@種對“理”的探究推至極限,就會自然意識到“萬理之所稽”的終極問題。

天地萬物處于我們的經(jīng)驗世界,亦即處于“形而下”的世界或現(xiàn)象的世界;而道作為使其“所然”“所以成”的存在,則處于超越于我們經(jīng)驗的“形而上”的世界。在不同的文明體系中,道的這種角色有形式上的不同表達。比如,在記錄上古印度文明的神話詩集《梨俱吠陀》中,智者們認為天、空、地這“宇宙三有”或曰“三界”都是神的創(chuàng)造;這個神被命名為“原人”(Purusa),舉凡天地萬物都由其創(chuàng)造。古希臘著名哲學家柏拉圖(前427—前347)在其創(chuàng)作的對話《蒂邁歐篇》中,認為存在著一位“宇宙之父”或曰“宇宙的創(chuàng)造主”,他是最真實的“創(chuàng)世的根源和宇宙的起源”,有著全能的屬性。當猶太教—基督教的一神論世界成立后,“上帝”就成為創(chuàng)世者的具體化身;比如,古羅馬時代的著名基督教神學家奧古斯丁(354—430)在《懺悔錄》中就一再聲稱,根據(jù)他對《圣經(jīng)》的理解,上帝就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管理者”“主宰者”以及“主持者”。

這種簡單的對比有助于我們理解老子的“道”所扮演的真實角色;我們在《老子》文本中很快就會看到,道既先于天地而存在,又先于“帝”或者說“上帝”而存在,因而不是創(chuàng)世者,更不是某種類型的神。老子的道“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第十章),對天地萬物只是創(chuàng)生和輔助,而無任何控制的意志;這就是說,道的“創(chuàng)生”只是一種機制和作用。

因此,上面提到的古印度、古希臘以及古羅馬時代的相關(guān)說法,只是為了幫助我們?nèi)ダ斫狻暗馈痹谄渌枷胛幕w系中在功能上的類似物,而不意味著它們在本質(zhì)上的一致。如果我們的目光能穿透宗教與文化觀念上的差異,就會得出如下看法:我們眼前這個題名為《老子》或《道德經(jīng)》的文本,就是老子闡述的關(guān)于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宇宙的根本學說,我們要從“宇宙論”(cosmology)以及關(guān)于宇宙演化生成的“宇宙生成論”(cosmogony)的視角加以理解;而第一章就是關(guān)于宇宙本質(zhì)材料與基本結(jié)構(gòu)的“本體論”或曰“存在論”(ontology),以及關(guān)于如何獲得宇宙知識的“認識論”(epistemology)的綜合表述。

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我將使用“宇宙哲學”這個說法來描述老子思想最重要的內(nèi)容和特征;我們將看到,由于《老子》包含科學和哲學兩種意義上的宇宙論,我們需要基于人類認知的這兩大體系對其加以描述和理解。

我們先看本章的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人們通常將其解釋為:“道可以用語言表述,但可以用語言描述出來的道并不是永恒不變的道自身;人們在描述道時可以使用一些名稱,但這些名稱都不是道永恒不變的名稱自身。”這種看法釋“常”為“永恒不變”,意味著道從根本上說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與此相對的一種觀點是,道可以言說表述;比如,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司馬光(1019—1086)在《道德真經(jīng)論》中說:“世俗之談道者,皆曰道體微妙,不可名言。老子以為不然,曰道亦可言道耳,然非常人之所謂道也;名亦可強名耳,然非常人之所謂名也。常人之所謂道者,凝滯于物;所謂名者,苛察繳繞。”兩種看法有微妙差異,各有考量;前者重心在道自身的屬性,后者的著眼點在于將老子的道與世俗的道加以區(qū)分。本句的帛書甲本寫作:“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當代有學者據(jù)此傾向于采用司馬光的解釋,即一般意義上的道也是可以用語言表述的。

這是我們遭遇的第一個難題:這個作為宇宙本體的“道”和語言表述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guān)系?如文義所示,老子對語言的界限有著清晰的認識。人們可以用語言來表述這種道,是人們運用自己的理性認知能力對道的揭示和呈現(xiàn);但由于理性認知僅僅是人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它所再現(xiàn)的道必定不是整全的,因而不是那個恒常不變、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道自身。正因此,人們描述道時所用的名稱,只是一種方便的工具,是通過概念對道進行的描述,在哲學上稱為“概念表象”。表示事物存在的“有”和不存在的“無”,就是來源于道并描述道的名稱。

這種對道的屬性的描述,其實就是哲人對自我意識的邊界的描述。在某個特定時刻,人們似乎突然間就注意到了自身的“意識”有著神奇的屬性:人們仿佛看到了天地萬物的存在,看到了五光十色的大自然,而且還看到了自身的存在——這其實就是人類意識覺醒的瞬間。這種覺醒既給人們帶來了絕大的驚喜,又帶來了巨大的不安:這個世界為什么會顯現(xiàn)得如此奇妙?它來自何處?“我”又是從哪里來的,在做什么,又要到哪里去?當哲人們將這種認知從內(nèi)外兩個方向推進至探索的極限后,這一意識所觸及的事物,就是這里被命名為“道”的事物。反過來說,這個處于認知極限處因而必然有著依然不為人們所知之處的事物,自然無法用理性的語言完全表達出來。

老子并非沒有意識到這個難題,因而也沒有斷然主張說,自己所談的道就是永恒的“道”自身。毋寧說,老子就是要從這個難題出發(fā),要帶著人們接近人們的認知所能抵達的極限。在這個極限的意義上,老子對道的描述,我們可以認為就是對“道”自身的描述。這種看法對于我們讀者而言更有意義;否則,我們就無法進入老子的文本,無法借此體認到“道”的存在。本書的釋義將兼顧二者,而致力于融為一說。

與此相關(guān),“道可道”中的第二個“道”我們還可以做另外一種解釋。如前所述,主流的觀點認為“可道”中的“道”就是“用語言表述”或“言說”的意思,然而在《老子》全文中,這種用法僅此一例。而“道”作為動詞的另外一種用法,又可見于“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第三十章)一句。在這一用例中,“不道”的意思是“不依循道而行”“乖離正道”,結(jié)果會導致主體過早地衰亡,“道”自然就是“依循道而行”的含義。但“道”畢竟有著不可言說的內(nèi)容,我們需要增加“信靠”二字,來表達這一層無法言說但至關(guān)重要的實踐上的含義;這樣我們就可以說,老子講述的道是可以信靠、值得遵循和實踐的正道,而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方法”“道路”“法則”“規(guī)律”等。

上述解釋事實上并非新創(chuàng),而是對韓非子“道”的觀念的繼承。比如,“道者,萬物之所然也”一句,這是說萬物本體,自然有語言無法說盡的地方;“道者,萬理之所稽也”一句,這是說理性法則,自然要依靠名稱概念的工具;“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一句,這是說實踐經(jīng)驗,自然有值得信靠的價值。徐梵澄(1909—2000)在《老子臆解》中亦嘗指出,“道可道”通常釋為“道可言”,但同時指出,“或釋此為‘可由’,或‘可從’,或‘可行’。皆有證也成其說”。不過,他并未對這種綜合的說法加以展開,而是“別貢一說”,即將“可”讀作“何”,將本句解釋為老子的自問:“此道也,何道耶?非恒常之道耶?”我們不難看到,這種自問的語氣表達的正是“道可言”的一面。

事實上,道的不可言說的屬性要在接下來“名可名,非常名”一句中才完整表達出來。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事物進行命名的“名詞”“名稱”,而是表述道的概念工具;我們要在這個意義上理解“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一句中“無”和“有”的含義。尤其是“無”,它不是我們?nèi)粘R饬x上的“沒有”“空無”或“不存在”,而是描述“道”的一個特殊的名字。換言之,對于道,我們一方面要通過天地萬物這些客觀的事物的“有”——亦即它們的現(xiàn)象來認識,另一方面還需要不借助這些事物的現(xiàn)象,而是通過取消它們在我們認知上的負荷來加以認識,這就是“無”的含義。只有將人的認知推向高度和深度的極限,這個作為宇宙本質(zhì)的“道”的部分屬性才能顯現(xiàn)出來。

對于這種意味著宇宙本源、存在于認知極限之處的事物,老子接下來給出了認知它的方法:“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這里涉及認識的主體的“我”,和作為認知對象客體的“道”的關(guān)系。老子指出,人們只有消除內(nèi)在于自身的“意欲”“欲念”或者說“欲望”,以一種“無欲”的純粹認知的目光,才能直觀領(lǐng)悟到“道”自身的奧妙與奧義,否則人們只能看到“意欲”自身映照出的對象,亦即宇宙萬物。此時人們看到的其實是“道”在各種層面上的客體化,也就是“道”所創(chuàng)生的各種千差萬別的事物。

因此,這些客觀的事物并非天然就能獲得人們的認知;人們只是借助著自己“認識”事物的各種“欲求”,借助著對這種活動能滿足自己某種愿望的期待,才對“道”的客觀化產(chǎn)生了興趣。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科學研究,主體的這種“意志”和“欲求”才是人們與萬物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常有欲,以觀其徼”,其中“徼”字的含義歷來解說紛紜,莫衷一是:傳統(tǒng)釋其為“歸”“歸終”,后世又有學者釋其為“邊際”;根據(jù)我們這里的分析,這些說法均不錯,我們在這里將其視為“道”在天地間的各種“具體顯現(xiàn)”。

現(xiàn)在,我們要暫時離開一下老子的文本,引入一條輔助線來幫助我們理解老子的思想。這條輔助線就是德國哲學家叔本華(1788—1860)的哲學體系。作為19世紀德國最著名的思想家之一,叔本華哲學最本質(zhì)的和最值得贊嘆的部分就在于,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創(chuàng)造了從宇宙的本體論到認識論的整全的認知體系。初次閱讀叔本華的讀者,可能會遇到一些顯得令人費解的地方;不過,如果從老子哲學的視角去讀,我們反而會獲得一個進入叔本華哲學體系的有利視角,甚至能夠由此一覽整個西方哲學體系的堂奧。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我這里要說的是,叔本華哲學體系因其自身的特征,非常有利于我們?nèi)ダ斫饫献拥南嚓P(guān)思想。所以,下面我先要對叔本華哲學進行一種極簡的概括介紹,以此作為我們展開探索的一個指南。

叔本華的哲學體系有著極為罕見的樸素且簡潔的特征;我們只要抓住他的兩個命題,就容易把握他的哲學體系。第一個命題是:“世界是我的表象。”這個命題大意是說,我們所說的“世界”,本質(zhì)上就是我們通過身體感官意識到的各種事物的現(xiàn)象的總體。不過,這不意味著叔本華只是重復著傳統(tǒng)的唯心主義的說法,因為這個命題顯現(xiàn)出的觀念論特征,隨即為他的第二命題所抵消:“世界是我的意欲。”這個命題是說,世界除了是我的表象外,還是一種徹底的不依賴主體而存在的事物,那就是內(nèi)在于我們所有人的“意欲”或曰“意志”(Wille)。這種不依賴于主體而存在的客觀屬性,使得叔本華與此前的觀念論區(qū)分開來。事實上,“意欲”是叔本華哲學體系的核心概念,叔本華用它來描述作為創(chuàng)生、構(gòu)成宇宙萬千事物本源的“自在之物”或曰“物自體”(Ding an sich)。

叔本華之所以幾乎能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建構(gòu)一個整全的哲學體系的壯舉,是因為他站在了他所能見到的人類思維的最高峰上。我們長話短說,叔本華首先以康德(1724—1804)為其最偉大的哲學先行者,從他的手中接過了我們所知的這個世界可以被嚴格區(qū)分為“現(xiàn)象”和“自在之物”的學說,這一區(qū)分實際上是康德哲學的偉大貢獻。

在康德那里,自在之物是一種非物質(zhì)性的存在物,是一種完全不依賴于主體經(jīng)驗的存在,因而人類的理智完全無從把握。在著名的《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以完美的方式證明了時間、空間以及因果性是內(nèi)在于人們頭腦的認知功能形式,不依賴于人們的經(jīng)驗,這就是有名的先驗認識論。按照康德的說法,當我們說我們觀察到或體驗到某種“實在”時,實際上是那一“實在”在我們先驗的認知形式上的分化。這意味著,“我們”創(chuàng)造了我們所知的世界,而不是相反。

叔本華繼承了康德的區(qū)分,但隨即將康德的思考向前推進了關(guān)鍵的一步:他認為這個自在之物根本不屬于理智認知的范疇,而是世界的本源。正是在叔本華這里,自在之物才真正做到了“自在”而無待于他物,尤其是無待于人類理智認知形式的一種“事物”。換言之,自在之物如果要名副其實,就必須擺脫人們頭腦中的先驗認知形式,亦即在取消一切基于時間、空間和因果性的認知形式之后,這個自在之物依然可以獲得人們的認識和理解,這時候它才獲得了真正自立的實在屬性。這么說似乎出現(xiàn)了矛盾:如果人們的理智是一種先驗的能力,那么這種理智所把握的任何事物,不就是康德觀念論中的事物嗎?叔本華正是在這里顯示出了他的天才:他并未改變康德意義上的“理智”的定義,而只是調(diào)整了我們這種能力的投射方向——叔本華說,我們要向內(nèi)看,向我們自身看,就能直觀到作為這個世界本質(zhì)的“自在之物”,那就是“意欲”。

我們已經(jīng)觸及理解叔本華哲學的關(guān)鍵點:我們時刻感到活躍于我們身體中的“意欲”或曰“欲望”,只是作為這個世界本質(zhì)的意欲在“人類”這一存在層級上的顯現(xiàn)而已;作為自在之物的意欲,事實上構(gòu)成了我們所知的全部世界,它就是宇宙的本源。說到這里,叔本華哲學體系與我們正在閱讀的老子思想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開始浮現(xiàn)出來。

這么說吧,我們不妨在方法上——而非實質(zhì)上——將叔本華的這個作為萬物本質(zhì)的“自在之物”讀作老子的“道”,或者視為后世道家思想中的“物之精”(《管子·內(nèi)業(yè)》),這樣我們就會獲得關(guān)于本章的一種看法:我們所知的宇宙就是由“道”和它在我們頭腦中的“表象”所共同構(gòu)成,而后者正是我們觀念中的“大自然”。同樣,我們?nèi)绻J識這個“道”,就要在我們的“意欲”上用力,因為它是事物自在的本質(zhì);我們的目光或曰理智如果向外探求,我們的認識就只能停留在事物的表象上,或者說停留在現(xiàn)象的世界當中。

那么,叔本華所說的認識,與康德的理性認識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叔本華在其巨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明確給出了二者的區(qū)別:人們的認識一旦掙脫了為欲望服務的這種關(guān)系,這個認識主體就是“純粹而不帶意志的主體”了;這時候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認知狀態(tài),即“這種主體已不再按根據(jù)律來推敲那些關(guān)系了,而是棲息于、沉浸于眼前對象的親切觀審中,超然于該對象和任何其他對象的關(guān)系之外”。他這里所說的“根據(jù)律”,我們不妨先將其理解為因果關(guān)系,在自然科學當中則表現(xiàn)為物理法則,而“親切觀審”一語則意味著對本源的一種直接體驗。叔本華繼續(xù)指出,如果我們,也就是認知主體,“擺脫了對意志的一切關(guān)系,那么,這所認識的就不再是如此這般的個別事物,而是理念,是永恒的形式,是意志在這一級別上的直接客體性。并且正是由于這一點,置身于這一直觀中的同時也不再是個體的人了,因為個體的人已自失于這種直觀之中了。他已是認識的主體,純粹的、無意志的、無痛苦的、無時間的主體”。

上述說法自然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了老子的認識論:叔本華所說的認知主體“擺脫了對意志的一切關(guān)系”,就相當于老子所言的“常無欲”。——讓認知主體停止感官的活動,這時候我們就會看到“道”的純粹顯現(xiàn),這是老子的說法;而叔本華的說法則是,這種顯現(xiàn)就是“意欲”在各個級別的事物當中的客體化形式,也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作為各種事物本質(zhì)的“理念”。

認知主體通過“常無欲”的直觀而獲得的經(jīng)驗,老子將其表述為人們直觀到“道”之后的發(fā)現(xiàn),即“妙”。注意,由于涉及宇宙萬千事物的本質(zhì)和本源,“妙”就包含了人們無法用語言清晰表現(xiàn)出的那種驚奇和贊嘆——我們面對世界產(chǎn)生的一切驚奇時刻,其實都是我們直觀到“道”顯現(xiàn)的時刻。這種“妙”的本質(zhì),我們可通過叔本華如下的語詞和概念來進行對照性的理解:“完全只有在上述的那種方式中,一個認識著的個體已升為‘認識’的純粹主體,而被考察的客體也正因此而升為理念了,這時,作為表象的世界才[能]完美而純粹地出現(xiàn),才圓滿地實現(xiàn)了意志的客體化,因為唯有理念才是意志恰如其分的客體性。”從這個角度看,老子所言的“妙”,本質(zhì)上就是認知主體對世界產(chǎn)生最清晰的認知時刻的經(jīng)驗與表現(xiàn)。

反過來說,如果將“意欲”帶進我們對世界的觀察,也就是老子所言的“常有欲”,那么我們就必然會得出結(jié)論說,我們所見的萬物正是自在之物在具體情境中的表達:我們所見的花花世界,我們所見的鴛鴦蝴蝶,我們所言的天地萬物,莫不是“道”在現(xiàn)象世界中的表達。從“常有欲”的角度看“道”,平凡的人們看到的是五光十色的現(xiàn)象或表象,藝術(shù)家看到的是眼前的作品和理念,科學家看到的是各種自然定律以及物理法則。

如果從永恒的“理念”的角度來看,叔本華繼續(xù)說,“人們就會同意柏拉圖只承認理念有真正的存在[的做法],與此相反,對于在空間和時間中的事物,對于個體認為真實的世界,則只承認它們有一種假象的,夢境般的存在”。這就是說,我們借助“有欲”的方式看到的真實世界,正是事物在時間和空間中的顯現(xiàn);我們會看到它們各自的空間上的形狀和邊界,以及時間上存在的界限。我們可以將這些說法看作對“常有欲,以觀其徼”一句進行的哲學注解。

我們再回到傳統(tǒng)的解釋體系。在前人對“常有欲”以下一句的注評中,宋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王安石(1021—1086)《老子注》的說法頗得老子真意,他這樣寫道:

蓋有、無者,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故非有則無以見無,而無無則無以出有。有無之變,更出迭入,而未離乎道。此則圣人之所謂神者矣……觀其妙,所以窮神;觀其徼,所以知化。窮神知化,則天地之道有復加乎!

這里所說的“窮神”,是指人能體悟到道的本體和宇宙的真相,而“知化”就是對現(xiàn)象世界中的萬物的種種因果關(guān)聯(lián)有清晰的把握。圣人之所以能發(fā)揮教化天下的作用,就在于他們能“窮神知化”,是最有智慧的人物。王安石繼續(xù)解釋道:

兩者,有無之道,而同出于道也。言有無之體用皆出于道。世之學者常以無為精,有為粗,不知二者皆出于道。故云“同謂之玄”。“此兩者同出而異名”者,同出乎神,而異者,有、無名異也。圣人能體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無,則足以見其妙;存乎有,則足以知其徼。而卒離乎有、無之名也。其上有以知天地之本,下焉足以應萬物之治者,凡以此。

上述說法中的關(guān)鍵點在于,王安石徑直點出了世人“常以無為精,有為粗”的認知偏差;二者既然都來源于道,那么它們必然在各自的意義上表達著道的功用,學者自然也不應厚此薄彼。

近代著名思想家、翻譯家嚴復(1854—1921)也有類似的見解,他這樣寫道:“不言無物,而曰無欲,蓋物之成,必有欲者,物果而欲因也。棄果言因,于此等處見老子精妙,非常智之可及也。”將“欲”視為一種事物的原因,這其實是一種對老子哲學的深刻洞察;事實上,老子自身亦有“有無相生”(第二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等相關(guān)的表述。我們要在這個層面上去理解“有用”“無用”等說法在治身理國上的真正含義。

讓我們再總結(jié)一下上面的說法。意欲,本質(zhì)上就是欲望的主體——也就是我們——試圖將對象加以占有以獲得滿足的一種無明的沖動,是一種根源性的力量。作為智力最發(fā)達的動物,人會借助自己的理智能力來滿足自己的欲求,而不像一般的動物那樣,只能直觀到對象和自身欲求間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人們借助自身近乎完美的智力系統(tǒng),將理性之光照向萬物,可以對現(xiàn)象世界進行無限度的因果關(guān)系探究,這就是科學在從事的事業(yè)。不過,這種理智的科學事業(yè)永遠無法觸及事物的真正本質(zhì)、宇宙的最終本源——因果關(guān)系自身,就意味著事物在關(guān)系上的無限連續(xù)性。所以,為了接近天地萬物的那個自在本質(zhì),就需要做理智認識上的一種切斷,也就是將意欲或曰欲望從我們的認識中消除,從而不讓事物進入我們理智提供的因果鏈條中。

因此,我們今天閱讀本章,就須特別認識其中的“觀”字。老子在本章中提出的認識宇宙事物本源的方法,可稱為“靜觀”。我們剛剛已經(jīng)提到,這種方法就是通過特定的行為方式,讓內(nèi)在于身體的意欲或者說欲求進入沉寂狀態(tài),亦即讓主體進入純粹的認知狀態(tài),這時候事物就以其本質(zhì)的形式顯現(xiàn)在觀察者的感知當中。

作為方法的靜觀,其本質(zhì)就是主體的“常無欲”,前人對此并不乏透徹的認識,茲舉一例。唐玄宗言:“欲者性之動,謂逐境而生心也。言人常無欲,正性清凈,反照道源,則觀見妙本矣。”唐末著名道家學者杜光庭(855—933)進一步解釋說:“觀者,外以目周覽,內(nèi)以神照微,目覽則辯乎有無,神照則契乎冥寂矣。”南宋著名道家學者范應元在注釋本章時,尤其強調(diào)老子的目的是教人“內(nèi)觀”“反觀”“反求諸己”,自是深得老子的意思。因此,靜觀并不是簡單的視覺上的觀看,而是人被稱為“性”“神”的那一部分的最高級別的智力活動;這種狀態(tài)下認知到的事物,就不再是具體的作為因果作用形式的事物,而是道自身的顯現(xiàn),包括它的本質(zhì)和作用。

在西方哲學體系中,與靜觀相近的說法當是“沉思”;而在古印度著名的哲學詩篇《奧義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沉思的真實含義:“沉思就是智慧”;“沉思導向內(nèi)在至高真實,也導向外在對象”。這就是說,無論是靜觀還是沉思,都是一種純粹的智力活動。

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觀其妙”還是“觀其徼”,都是對“道”的把握;區(qū)別在于,前者把握的是作為本體的道,后者把握的是道在事物間的因果關(guān)系,把握的是道在現(xiàn)象世界的作用形式。因此,意識到“道”其實就是人類在自我意識覺醒的瞬間對宇宙本質(zhì)的把握和描述。現(xiàn)在我們就可得出結(jié)論了:老子思想體系的本質(zhì)就是從道的角度將宇宙的全部屬性描述出來,自然有著超越時空的永恒不變的屬性,而絕不是特定時代的思想家的特殊觀念。首句“非常道”“非常名”的說法,非但在根本上保證了文本的超越屬性,還向我們暗示了閱讀文本的方法:文字只是工具,我們不可停留在字面上去理解道。另一方面,老子還告訴我們“正言若反”(第七十八章);從這個角度來看,老子五千言所講的正是“常道”“常名”。本章意義整全而深遠,值得我們反復琢磨體會。

注釋

1.道可道,非常道——河上公:“謂經(jīng)術(shù)政教之道也,非自然長生之道也。常道當以無為養(yǎng)神,無事安民,含光藏輝,滅跡匿端,不可稱道。”王弼:“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二者皆強調(diào)永恒的道無法用語言表述出來。

2.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王弼:“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玄之又玄也。”帛書本此句寫作:“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我們今天所說的“天地萬物”,有“天地間萬物”與“先有天地后有萬物”兩種意思;據(jù)此,傳世本“天地”“萬物”并用,可以說于哲理和文章表現(xiàn)上俱佳。王弼注釋中但言“萬物”而未言“天地”,或以“萬物”覆釋“天地”亦未可知也。

3.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河上公:“妙,要也。人常能無欲,則可以觀道之要,要謂一也。徼,歸也。常有欲之人,可以觀世俗之所歸趣也。”王弼:“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故常無欲空虛,可以觀其始物之妙。徼,歸終也。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后濟。故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王安石將本句重新句讀為:“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這種斷句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讀法,為后世很多學者所認同;本書遵從河上公、王弼讀法,理由已見文義。這里還要補充的一點是,從句法上看,“以”是一個關(guān)鍵詞,即表示工具或手段的“用”的意思,因而是一個倒裝句;孔子有“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的著名說法,就是“以一貫之”的意思。遵循這一語法模式,本句自當讀作“以常無欲”這種方法,去達成“觀其妙”的目的。著名古文字學者高亨(1900—1986)注意到這一句的句法現(xiàn)象,并舉出了多個用例,但仍將此句釋為“欲以常無觀其妙也”,亦即遵循了王安石的讀法。另外,帛書本此句寫作:“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徼。”因保留了“也”這一虛詞,斷句一目了然。

4.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范應元:“玄之又玄,則猶云深之又深,遠之又遠,非無非有,非異非同,不知所以然而然,終不可得而名言分別之也。然萬化由斯而出,各各具妙,故曰‘眾妙之門’。老氏憫夫世人逐末忘本,寖失真源,不得已而應機垂訓,又恐人溺于言辭,弗能內(nèi)觀,故復示人以深意,必使反求諸己,欲其自得之,而入眾妙之門,以復其初,又能體是而行,以輔萬物之自然,而同歸于一也。唯人為萬物之最靈,誠能反觀,則是道也,湛然常存,夫何遠之有?”范應元以“反觀”釋“玄”,方法至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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