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勐巴鎮(zhèn)的陽光總是來得比其他地方更早一些。清晨六點，邊境線上的第一縷陽光已經(jīng)穿透薄霧，灑在派出所門前那面鮮艷的國旗上。王梅站在國旗下，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肩章上新增的那顆星，金屬的冰涼觸感提醒著她——從今天起，她不再是治安大隊的副大隊長，而是勐巴派出所的副所長了。

“王所，恭喜啊！“派出所的老民警吳德昌遞來一杯熱氣騰騰的普洱茶，黝黑的臉上堆滿笑容，“咱們勐巴終于有個能鎮(zhèn)得住場面的領(lǐng)導(dǎo)了。“

王梅接過茶杯，茶湯在晨光中泛著琥珀色的光澤。她剛要開口，派出所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輛沾滿泥漿的舊摩托車戛然停在院門外，車上跳下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那人滿臉風(fēng)霜，右眼下方有一道猙獰的疤痕，走路時左腿明顯不太靈便。

“我要見王梅！“那人聲音嘶啞，卻異常堅決，“告訴她是黎雨淦來了！“

王梅手中的茶杯差點跌落。黎雨淦？她初中時的班長？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學(xué)霸？記憶中的黎雨淦總是穿著整潔的白襯衫，站在講臺上帶領(lǐng)全班朗讀課文，怎么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

“班長？“王梅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院門口，難以置信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滄桑的男人。

黎雨淦看到王梅，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塊染血的布條，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救救我們“。

“十五年沒見了，王梅。“黎雨淦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我?guī)е邆€同胞的血和命來找你。“

派出所的會議室里，王梅給黎雨淦泡了杯云南小粒咖啡。濃烈的香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卻掩蓋不住黎雨淦身上那股混合著汗臭和血腥的氣味。

“邊境對面那些賭場，根本就是人間地獄。“黎雨淦的雙手緊緊攥著咖啡杯，指節(jié)發(fā)白，“我在里面當(dāng)了五年的'假老板'，親眼看著三十七個中國人被折磨致死。“

王梅翻開筆記本，警徽在臺燈下泛著冷光。作為土生土長的邊境人，她當(dāng)然知道對面那些賭場的情況。YN省漫長的國境線上很少有天然屏障，大部分邊界都穿村過田。異國的賭場就建在離國界僅幾十米的地方，賭客們瞅準機會就能溜過去。

“1998年，異國撣邦東部頒布《博彩業(yè)試行管理辦法》后，邊境對面的勐拉從一個小山村變成了賭城。“王梅記錄著，聲音平靜，“五年內(nèi)年財政收入達到兩億人民幣。“

黎雨淦冷笑一聲：“你知道這兩億是用多少中國人的血淚堆起來的嗎？“

窗外，鳳尾竹的葉子在夜風(fēng)中沙沙作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的低語。黎雨淦開始講述他的見聞，聲音時而低沉?xí)r而激動，說到痛處時，那道疤痕會不自覺地抽搐。

“那些賭場，表面上掛著'娛樂公司'的招牌，實際上就是殺人不見血的魔窟。“黎雨淦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照片，攤在桌上。

照片上是各式各樣的賭場內(nèi)部：簡陋的百家樂臺桌，碼房前供奉的關(guān)公像，墻上“公平公正公開“的標語與“警告“牌形成諷刺的對比。最觸目驚心的是一間陰暗的囚室，墻上殘留著暗紅色的血跡。

“一個標準的殺人老千場是怎么建起來的？“黎雨淦自問自答，“幾個有錢人合伙入股，在邊境線對面租間房子，擺幾張賭桌，請幾個職業(yè)老千做發(fā)牌手，再雇些打手和'假老板'。“

王梅翻看著照片，眉頭越皺越緊。她知道這些賭場的存在，但從未如此直觀地看到內(nèi)部的運作方式。

“他們還會雇傭異國現(xiàn)役軍人當(dāng)保安，讓當(dāng)?shù)睾谏鐣龃蚴帧！袄栌赇评^續(xù)說，“定期給蛇頭交'便道費'，給黑社會交'保護費'，給當(dāng)?shù)剀娬藛T送'好處費'。這樣，一個'殺人娛樂公司'就能'合法'營業(yè)了。“

夜?jié)u深，咖啡已經(jīng)續(xù)了三次。黎雨淦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卻堅持要把話說完。

“最可惡的是他們的拉客手段。“黎雨淦咬牙切齒，“在邊境的大街小巷，那些'外圍'會向游客許諾'免費接送'、'緬式按摩'、'人妖表演'。多少不知情的中國人就這樣被騙過去，傾家蕩產(chǎn)！“

說到這里，黎雨淦突然停下來，從照片堆里抽出兩張推到王梅面前：“我給你講兩個真實的故事。“

第一張照片上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孩，眼神中透著驚恐。第二張則是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只露出一只青紫的手。

“2003年下半年，一個剛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來邊境旅游。“黎雨淦指著第一張照片，“她在街上被江鴻娛樂公司的外圍人員忽悠，說可以體驗異國風(fēng)情，看人妖表演。“

王梅的心揪了起來，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那女孩被帶到賭場后，先是被哄著玩了幾把百家樂，很快輸光了身上的錢。“黎雨淦的聲音開始發(fā)抖，“然后他們誘導(dǎo)她簽單借款，越欠越多，最后被關(guān)進簽單房。“

照片上的女孩有著典型的江南女子長相，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王梅難以想象這樣的女孩落入那些禽獸手中會遭遇什么。

“看守她的打手們...“黎雨淦哽住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他們輪流強暴了她，還美其名曰讓她體驗'人妖嫖大象'的節(jié)目。“

王梅猛地站起來，拳頭重重砸在桌上。茶杯被震倒，褐色的液體在照片上洇開，像是蔓延的血跡。

“后來她家人匯款贖人，她才得以回國報案。“黎雨淦苦笑，“可等中國警方通過國際交涉去調(diào)查時，江鴻賭場早已人去樓空。“

第二個故事更加駭人聽聞。照片上那只青紫的手屬于一個叫阿強的按摩師。

“阿強是被所謂'高薪招聘'騙過去的。“黎雨淦說，“賭場承諾月薪兩萬，包吃包住。可等他到了才發(fā)現(xiàn)，所謂'緬式正規(guī)按摩'是要給賭客提供性服務(wù)。“

王梅的筆尖在紙上劃出深深的痕跡。她知道邊境對面有些灰色產(chǎn)業(yè)，但沒想到已經(jīng)猖獗到這種程度。

“阿強不肯就范，就被關(guān)進水牢。“黎雨淦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們往水里通電，用煙頭燙他的皮膚，最后...把他活活打死了。“

黎雨淦從懷里又掏出一張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日期：“這是五年來死在賭場的三十七個中國人，阿強是最后一個。“

王梅接過名單，感覺手中的紙張重若千鈞。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一段被截斷的人生。

“我逃出來的時候，帶上了這份名單和阿強的血書。“黎雨淦指著那塊染血的布條，“他在臨死前咬破手指寫的。“

窗外，邊境的夜空繁星點點，仿佛無數(shù)雙眼睛在注視著這間亮著燈的小會議室。王梅站起身，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鳳尾竹清香的空氣。

“班長，你放心。“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我現(xiàn)在是勐巴派出所的副所長了，這些事，我管定了。“

黎雨淦抬起頭，十五年來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那道疤痕在燈光下顯得不再那么猙獰，反而像是一枚榮譽的勛章。

“我就知道找你沒錯。“黎雨淦輕聲說，“初中時你就敢跟欺負同學(xué)的混混單挑，現(xiàn)在當(dāng)了警察，更不會看著老百姓受欺負。“

王梅走回桌前，鄭重地將名單和照片收進檔案袋，貼上標簽。標簽上寫著：“跨境賭博犯罪案——絕密“。

“不過你要小心。“黎雨淦突然壓低聲音，“這些賭場背后牽扯的利益太復(fù)雜了。異國軍方、地方勢力、國內(nèi)的黑社會...甚至...“

他的話沒說完，但王梅明白他的意思。邊境地區(qū)魚龍混雜，有些保護傘可能就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知道風(fēng)險。“王梅平靜地說，“但既然穿上了這身警服，就得對得起頭上的警徽。“

夜深了，派出所里只剩下值班室的燈還亮著。王梅安排黎雨淦在派出所的臨時宿舍住下，自己則回到辦公室，繼續(xù)研究那些資料。

邊境的夜靜得可怕，卻又仿佛暗流涌動。王梅知道，從明天開始，她將面對從警以來最嚴峻的挑戰(zhàn)。但看著桌上那面小小的國旗，她的心中充滿了力量。

鳳尾竹的沙沙聲再次響起，這次聽起來不再像冤魂的哭泣，而像是無數(shù)人在為她加油鼓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