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致命婚宴(7)
- 為了一方平安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201字
- 2025-08-03 19:15:42
七
辯護律師張了張嘴,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他能感覺到余守財在他身旁開始失控地篩糠般顫抖,帶動冰冷的鐵椅發出細微的、神經質的噠噠聲。余守財的嘴唇是烏紫色的,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古怪喉音。
法官冰冷的聲音響起:“被告人余守財,對核心證據與鑒定意見是否有異議?”
余守財猛地痙攣了一下,仿佛被高壓電流擊中。他抬起毫無血色的臉,渾濁的視線試圖抓住審判臺上那些模糊的身影。“不是……那個是……成本,我們成本也……”話語完全失去了邏輯,碎裂不成句,最終變成了一串絕望含混的嗚咽。
法官沒有再給他機會,威嚴的聲音如同命運最終的宣判:“本庭將充分審議控辯雙方意見及全部證據。現在休庭!擇日宣判!”
法槌最后一次敲落——“咚!”
那沉重的聲響,如同無形的磐石,從法庭高高的穹頂落下,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余守財身體猛地一軟,像一灘徹底被抽去脊梁骨的爛泥,在兩個法警的架持下拖出法庭時,那張徹底崩潰的臉上,只剩下翻白的眼珠和被巨大恐懼撕裂的表情。他雙腳的鐐銬在死寂的過道中拖出悠長刺耳的“嘩啦——嘩啦——”聲,每一下刮擦聲,都像一柄生銹的鈍刀,在巖溫空寂的黑暗中狠狠鋸過。
勐巴鎮外的曠野盡頭,連綿的山脈隱沒在冬日稀薄如煙的灰白霧靄里。山腳下那片埋葬勐巴逝者的新墓地,剛種下的小松柏在寒風中瑟縮著。幾塊新立的墓碑無言矗立,碑前清冷的石板上,供品的新鮮水果早已被風干,只留下幾瓣凋零皺縮的菊花瓣徒勞地黏貼著濕冷的泥土。
巖扎蹲在一方嶄新的墓碑前。這是他妻子的新墳,就在老丈人巖相旁邊。墓碑上一張小小的、塑封過的半身像,照片上的傣家婦人眼神柔和,似乎帶著一點羞澀的笑意,凝固在了永遠也不會褪色的時光里。巖扎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力道,一下、又一下地摳著墓前濕冷的泥土,指甲縫里塞滿了黑黢黢的泥垢。他將臉深深埋在臂彎里,如同鴕鳥把頭顱藏入沙丘,枯槁的脊背無聲地聳動著。
一只冰冷粗糙的手,緩慢卻堅定地落在了他劇烈顫抖的肩膀上。
巖扎身體猛地一僵。他甚至不敢回頭。這會是寨子里誰的憐憫?還是誰冰冷的唾棄?
“阿爸……”聲音很沙啞,很輕,如同砂紙磨過生銹的銅器,卻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力量。是巖溫!巖溫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蒙眼的紗布,直直地“望”向前方他母親墓碑的位置。
“我媽走那天,”巖溫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個字都從干裂的唇齒間艱難地擠出,“跟我說……眼睛瞎了……手還在,腳還在……路……就沒死絕。”
他頓了頓,似乎在黑暗的深淵里積蓄著一點微弱的勇氣。一陣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卷過空曠的墓地,仿佛要把這句遺言連同那單薄的勇氣一起吹散。巖溫下意識地攥緊了盲杖冰涼光滑的金屬桿。
“阿爸……收……收了你那點酒糟吧!”他聲音猛地提高,帶著一種撕裂的喘息,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吼出這句話,“那是毒!毒種出來的糧食……只能喂毒蛇!”喊完之后,他像耗盡了所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頰的紗布邊緣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汗濕痕跡。
巖扎肩膀的顫抖驟然停止了。他埋在臂彎里的臉緩緩抬起,那雙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般的眼睛,終于有了焦距。那目光先是死死地釘在兒子那張蒼白而裹著紗布的臉孔上,幾秒鐘后,又猛地轉向遠處山坡下一處小小的、用歪斜木樁和破塑料布搭成的簡易棚子——那是他在寨子最偏遠的角落悄悄壘起的,一個用“古法純糧”噱頭蒙上自欺欺人幕布的小酒窖。棚子在風中飄搖,顯得不堪一擊。
一滴渾濁的淚水,終于從巖扎布滿深壑皺紋的眼角沉重地滾落下來,砸在墓前濕冷的泥土上,洇開一個深色的小點,隨即消失,只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痕跡。他喉嚨里發出一陣低沉壓抑的、如同老舊風箱般的“嗬嗬”聲。他用枯瘦如鳥爪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那動作粗糙又笨拙。他撐著膝蓋,身體發出骨節摩擦的輕微響聲,終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佝僂依舊,但肩頭那股被巨石死死壓住的頹喪,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他摸索著,探出粗糙的手,抓住了兒子摸索前伸的手臂。指尖傳遞過來的不再是冰冷的絕望,而是像枯木上即將萌發的芽胞,帶著一絲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力量。父子倆的身影一高一矮,一佝僂一挺直,沉默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寨子的方向蹣跚而去。腳下的泥土被反復踩踏,仿佛一條無形的新路正在被犁開。
勐巴鎮派出所辦公室里,那面嶄新的、深藍色土布手繡的錦旗,掛在文件柜旁邊顯眼的位置。錦旗正中央的紅色絲線有些褪色,但“謝王警官,盼好人都平安”幾個字在午后斜射進來的陽光下,卻異常清晰溫暖。
王梅坐在辦公桌前,并沒有穿警服外套,只穿了件深藍色的作訓襯衣。在她面前攤開的是一份薄薄的、帶著醫院藥水味的病歷本復印件,旁邊摞著幾份鎮婦聯蓋章、縣殘疾人聯合會的紅頭文件通知。她攤開自己的筆記本,嶄新的牛皮紙上用墨線打好整齊的格子——那是專為盲文書寫的格式。
她的指尖摸索著文件上的文字,動作有些生澀,然后很慢、但很穩地在一方小小的、帶著細密凸點的書寫板上用壓痕筆一下下刺刻著。金屬筆尖劃過特制紙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伴隨著她低低的、一字一頓的自語,像是要把每一個音節都刻進紙頁深處:
“盲人按摩康復服務站政策指第五…章……”
“縣婦聯手工技能定向培訓……”
“生活技能盲文教學開班通知……”
這些原本冰冷、疏離的官方文件名詞,此刻從她唇齒間清晰而緩慢地吐出,每個字都被賦予了沉甸甸的分量,像是鑿進巖石的銘文。
所長楊鐵兵端著一個掉了不少瓷斑的搪瓷缸子,站在辦公室門口,沒有立刻進來。他靜靜地看著這專注而安寧的一幕。陽光透過老舊窗格的縫隙,照在那面樸素的深藍錦旗和墻角幾盆半枯又頑強抽了新芽的綠植上。空氣里有細微的灰塵在光柱中無聲旋轉。
窗外勐巴鎮的街道似乎也沉浸在這種微妙的平靜里。遠處隱約傳來小販模糊的吆喝聲。就在這時——
“嘀嘟——嘀嘟——嘀嘟——!”
派出所院墻上懸掛的報警紅燈毫無預兆地爆發出尖銳的嘶鳴!紅色光暈像鮮血般潑灑了整個辦公室,將那深藍錦旗、初生的綠芽、王梅筆下未完成的盲文筆記……一切都覆上了一層冰冷、旋轉不息的血色!
王梅握著壓痕筆的手猛地一頓!墨線格子上一個即將完成的盲點被戳透了紙背。
楊鐵兵神色陡變,一個箭步沖進屋子,同時對著門外走廊暴喝:“哪里情況?!”
走廊深處傳來值班民警小吳變了調的高喊:“楊所!王姐!出事了!鎮東頭新劃的夜市邊上!一輛送貨三輪車翻了!貨潑了一街!全是深黃濃稠的液體!味道酸辣刺鼻!幾個圍上去看的攤販當場吐了!頭暈眼花!其中一個倒地上在抽!說是像……像酒精上頭,但又不像!……周圍群眾都在捂鼻子跑!”
“深黃濃稠”?“酸辣刺鼻”?“像酒精又不像”?幾個詞語組合在一起,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猛地射進王梅的太陽穴!11.07婚宴現場那令人作嘔的刺鼻酒味、受害者抽搐翻白的慘狀、醫院刺眼的白光、法庭上法醫冰冷念出的“1.38克/100毫升”、余守財崩潰前絕望的低語……無數尖銳的記憶碎片瞬間被點燃,在腦海中炸開刺目的閃光!
她猛地站起身!力量之大帶倒了身下的椅子,“哐當”一聲撞在鐵皮文件柜上。那面深藍色的土布錦旗在她劇烈動作帶起的風中微微晃動,“盼好人都平安”幾個紅色繡字在旋轉的警燈映照下,仿佛凝固的血淚。
沒有任何猶豫。那支剛剛還在為希望書寫的壓痕筆被粗暴地拍在桌子上。冰涼的警帽帶著棱角分明的帽徽,已被她以千錘百煉的迅猛動作扣在了頭頂,帽檐下是一雙瞬間被淬煉至冰點的眼睛,像獵豹鎖定了血腥味的來源。
“保護現場!疏散群眾!戴上所里新配的快檢箱!”王梅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有絕對的命令與行動。
警笛再次撕裂勐巴初冬午后的寧靜。她像一道黑色的旋風,卷過那面無聲注視著她的深藍色錦旗,大步沖出辦公室,投入那刺耳旋轉的紅色警報深處。留下桌上那本攤開的、只刻錄了一小半希望的盲文筆記,靜靜地躺在冰冷旋轉的警燈陰影里。字句剛剛開始,戛然而止。鎮東頭新翻倒的那輛三輪車旁,潑灑出的深黃液體在陽光下泛起古怪油膩的反光,風吹過,濃烈的酸辣氣味混著一種奇異的甜腥,撲面而來。一個倒地的中年婦女在嘔吐的間隙突然指著地上尖叫起來:“霜!地上……液體結霜了!這鬼天又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