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的夜風裹挾著鳳尾竹的沙沙聲，穿過派出所半開的窗戶。王梅的辦公室里，臺燈的光暈在黎雨淦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那道疤痕隨著他講述的節奏不時抽動，像一條蟄伏的蜈蚣。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2004年3月初。“黎雨淦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這種平靜下隱藏的恐懼讓王梅后背發涼，“那是我在蝗蟲賭場關門后，第一次到私搭賭場上班的晚上聽到的。“

他緩緩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站在東方明珠塔前意氣風發地笑著。照片背面用褪色的筆跡寫著“上海·2003“。

“這個上海老板姓陳，做外貿生意，身家上千萬。“黎雨淦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他被私搭賭場的外圍用'免費接送、高額返水'的幌子騙了過去。“

王梅注意到黎雨淦稱呼這些賭場為“殺豬場“，這個比喻殘酷而精準——賭客就是待宰的豬，被一步步引誘進屠宰場。

“陳老板在賭場里鏖戰兩天兩夜。“黎雨淦的聲音越來越低，“身上的現金、銀行卡里的一百多萬全輸光了，然后又掉進了賭場設計的另一個陷阱——簽單借款。“

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黎雨淦眼中閃爍的淚光。雨季的邊境，暴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當他欠下七十多萬賭債時，終于意識到這是個騙局。“黎雨淦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王梅，“他趁人不備逃了出去，只要跑過那條馬路，穿過國門，就能回到中國...“

王梅的心揪了起來。她熟悉那個位置——私搭賭場大門外就是異國金銀宮的院子，穿過金銀宮院門就是南諾到姆姐的公路，正對面就是中國杰高大國門。這段距離不過兩百米，卻成了多少賭客永遠無法跨越的生死線。

“但他不熟悉地形。“黎雨淦猛地轉身，眼中迸發出憤怒的火花，“他沒有沖向國門，而是攔了輛異國出租車，逃到500米外的姆姐街上打電話求救！“

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無數冤魂在敲打著窗戶。黎雨淦的講述越來越急促，仿佛要把積壓多年的痛苦一次性傾瀉出來。

“電話還沒打完，賭場的打手就追了上來。“黎雨淦的雙手在空中比劃著，“他們當街用鐵棍將他打昏，像拖死狗一樣把他塞進車里——雙腳還露在車門外！姆姐街上的異國警察明明看到了，卻視若無睹！“

王梅的鋼筆“啪“地一聲折斷，墨水濺在筆錄本上，像一灘暗紅的血跡。她想起上個月處理過的一個類似案件，受害人家屬哭訴無門的絕望眼神。

“后來呢？“王梅聲音發緊。

黎雨淦頹然坐回椅子上：“他被帶到山上，享受了全套'緬式正規按摩'。“他苦笑著重復這個充滿諷刺的術語，“上海警方通過國際交涉調查時，私搭賭場早已人去樓空。“

雨聲中，黎雨淦突然哽咽：“我不知道他最后是死是活...但我知道，如果當時有人幫他指一下國門的方向...“

王梅走到飲水機前，給黎雨淦倒了杯溫水。她注意到黎雨淦的雙手布滿老繭和傷疤，這絕不是普通賭場工作人員的手。

“班長，你在賭場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王梅輕聲問道。

黎雨淦沉默了很久，久到王梅以為他不會回答。窗外的暴雨漸漸變小，只剩下屋檐滴水的聲音。

“我是'假老板'。“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就是賭場雇傭的托兒，假裝賭客吸引真賭客下注。每天工作12小時，月薪三千，包吃住。“

王梅翻開新的一頁筆錄本：“為什么選擇做這個？“

黎雨淦的眼中突然涌出淚水，他顫抖著從內衣口袋掏出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上是一對樸實的農村夫婦和兩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背景是簡陋的土坯房。

“為了她們。“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的小女孩，“1997年我離開家時，大女兒才十歲，小女兒八歲。我答應她們，要么開著小車風風光光回家，要么就死在外面。“

王梅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也是常年在外打工，母親獨自拉扯她和弟弟的艱辛。

“其實，我本來是個信用社的會計。“黎雨淦突然轉變話題，聲音里帶著自嘲，“1995年因為挪用五千元公款被開除，從此人生急轉直下。“

他詳細講述了自己如何嘗試養羊、養豬、種烤煙，卻接連遭遇豬被毒死、烤煙病害、羊價暴跌的打擊。王梅在記錄時注意到，黎雨淦對數字的記憶異常精準——32只山羊、1.5畝烤煙、7頭小豬被毒死...這些細節讓他的講述更具沖擊力。

“最難受的不是身體勞累，而是鄉親們的白眼。“黎雨淦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那些曾經巴結我的人，現在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條喪家犬。“

王梅能想象那個場景——一個曾經體面的信用社會計，突然淪落到要親自下地干農活，在保守的農村會遭受怎樣的非議。

“1997年秋天，我瞞著兩個孩子，和妻子商量后離家出走。“黎雨淦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們甚至商量好...各自另找對象...慢慢離婚...“

說到這里，這個飽經風霜的男人終于崩潰了。他趴在桌上，肩膀劇烈抖動，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王梅輕輕拍著他的背，感受到那單薄的身體里承載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

“后來呢？“等黎雨淦平靜些后，王梅輕聲問道。

“我輾轉來到邊境，先是在建筑工地搬磚，后來在賭場當清潔工。“黎雨淦擦干眼淚，“2003年，蝗蟲賭場招'假老板'，我因為識字會算賬被選中了。“

王梅突然明白了黎雨淦為什么能提供如此詳盡的賭場內幕——他不僅是個親歷者，更是個有心的觀察者。

“在賭場的五年里，我親眼目睹了太多悲劇。“黎雨淦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這是我偷偷記錄的受害者名單和賭場犯罪證據。“

王梅翻開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日期、人名、金額和事件經過。有些頁面還粘著照片和剪報，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可見記錄時的情緒波動。

“為什么要冒險記錄這些？“王梅問道。

黎雨淦的眼神突然變得堅定：“因為我始終記得自己是個中國人，是個父親。每當我看到同胞被折磨，就想起我的女兒...如果她們被騙到這里...“

窗外，雨停了。一輪殘月從云層中露出臉來，清冷的月光灑在派出所的小院里。王梅看了看手表，已經是凌晨三點，但他們誰都沒有睡意。

“班長，你提供的這些資料非常寶貴。“王梅鄭重地說，“我會立即向上級匯報，成立專案組調查。“

黎雨淦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小心派出所里的巖溫，他和賭場有聯系。“

王梅心頭一震。巖溫是她最信任的老民警，已經在勐巴派出所工作了二十年。

“你怎么確定？“王梅壓低聲音。

“去年十月，我看到他在金銀宮賭場后院和私搭的經理密談。“黎雨淦的聲音帶著寒意，“后來蝗蟲賭場被突擊檢查前，他就請假回老家了。“

王梅想起那次突擊行動確實撲了個空，當時巖溫的解釋是母親生病。這個巧合現在想來確實可疑。

“我會留意的。“王梅點點頭，然后指著筆記本上一處被反復涂改的地方問道，“這里記錄的是什么？“

黎雨淦的表情突然變得異常復雜：“這是...一個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秘密...“

就在這時，派出所大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剎車聲，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王梅和黎雨淦同時警覺地站起身。

“王所！不好了！“值班民警小張慌慌張張地沖進來，“邊境線上發現一具尸體，是從對面漂過來的！“

王梅和黎雨淦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當他們趕到邊境河岸時，天已微明。一具被河水泡得發白的尸體卡在岸邊的礁石間，面部朝下，右手卻詭異地高舉著，仿佛在指向什么。

當法醫將尸體翻過來時，王梅倒吸一口冷氣——死者的胸口用刀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陳“字。

黎雨淦踉蹌著后退兩步，臉色慘白：“是那個上海老板...他最后還是沒能回家...“

王梅蹲下身，仔細檢查尸體。在死者緊握的左手里，她發現了一張被水浸濕卻依然能辨認的紙條，上面寫著一串數字和一個名字——這個名字讓她的血液瞬間凝固：巖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