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梅被他這樣直接地注視看得有些心慌,率先移開了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轉回來瞟了一眼自己還被他托著的腳。腳踝的紅腫在藥油下顯得有些狼狽。她鬼使神差地、帶著點干巴巴的掩飾嘟囔了一句:“咳……您不老,您年輕著呢……跟我們所長似的。真的!像我腳指頭……那么年輕!”聲音越說越低,后半句更像含糊的嘟囔。
楊鐵兵的眉心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戳中了某個微妙的開關,他眼底有什么東西輕輕一晃,不易察覺地黯淡了幾分。他沒追問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只是沉默而平穩地將王梅的腳輕輕放回椅子上,又將紅花油的瓶蓋穩穩擰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他直起蹲久發麻的腿,動作略顯滯重。空氣里的藥味濃郁得發澀。
“下午,回宿舍休息。”他站起身,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硬,但那命令般的語調底下似乎壓著一絲極淡、不易捕捉的關切,仿佛某種無聲的嘆息消散在空氣里。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到角落那張舊桌子前,拉開抽屜,似乎想找什么,卻又停住。
王梅的心口像是被這低沉的幾個字噎了一下,有點悶悶的。她下意識地用沒受傷的那只腳在地板上磨蹭了一下,最終還是認命似的“嗯”了一聲。角落里,陳友好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越發顯得這個炎熱的下午漫長而沉重。
王梅最終也沒有回宿舍。崴傷的腳踝在紅花油的加持下火辣辣地燒著,提醒著她那個黃毛帶來的屈辱。老阿婆渾濁淚水的畫面和那截刺眼的金色頭發在腦海里反復沖撞。她躺不住,更睡不著。
忍著痛,她支著一條腿,艱難地把自己挪到了辦公室那把咯吱作響的舊轉椅上。深吸一口氣,打開桌上那盞白熾燈管搖晃發著幽光的老舊臺燈。冷光打在她有些失血泛白的臉上,映亮她倔強的下頜輪廓。她伸出手,夠過楊鐵兵放在她桌沿的那份篩選過的釋放人員名單。紙張冰涼。
手指劃過一個個曾被記錄在案的姓名、照片、指紋編號、犯罪記錄……
“身高一米七至一米七五,染黃頭發,體型偏瘦……”走訪總結出來的幾個關鍵特征像烙印般刻在腦子里。她上午撞見的那個倉惶逃離的身影,那金黃刺目的發頂,那側面一閃而過的、帶著點驚惶的輪廓,與腦海里翻過的一張張照片不斷比對、重疊、篩選。
她煩躁地抓了抓被汗水濡濕的短發,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現在人已經驚了,成了驚弓之鳥。靠蹲守抓現行,短期內恐怕希望渺茫。一線希望像被擠壓的縫隙——只剩下從這堆陳舊發黃的檔案里重新篩出來的、最可能的那幾個“重點人頭”的基礎信息,還有……現場提取的那一枚指紋。那模糊的、沾著灰塵的幾圈細紋,成了黑暗中唯一可以捉摸的光點。
腳踝的紅腫像個不懷好意的標簽緊貼在身上。楊鐵兵皺著眉頭,盯著王梅那只明顯粗了好幾圈的腳腕,用眼神無聲地阻攔她。
“讓你歇著,沒聽見?”語氣比他的表情更沉,像壓著陰云。
王梅正忙著把一厚摞貼滿便簽、散發著老舊檔案庫塵埃和霉味的重點人頭資料艱難地往那個有些磨損的公文包里塞。動作扯到痛處,她吸了口冷氣,手指下意識頓住,緩了緩才仰起頭扯出個笑:
“咳,當刑警嘛……”她故意把語調放得輕松,嘴角努力往上彎了彎,又帶著點不服輸的調侃,“小情緒別留著過夜,小傷小痛那更不掛心嘍。你看,這不挺好的。”自從前兩天楊鐵兵那幾下算不上溫柔但精準有效的“赤腳醫生”手法讓她痛得齜牙咧嘴卻又著實有效消腫之后,再面對他帶著責備的語氣,竟多了幾分莫名的心虛和氣短,原先那種針鋒相對的勁頭像被戳破的氣球,泄掉了大半。
楊鐵兵看著她臉上那點強裝出來的、脆弱的自信光彩,沉默了片刻。那股“鐵頭”式的不近人情終究被這景象微微撬動了邊角。他喉結上下動了動,目光掃過她腫起的腳踝,最終只沉沉留下一句:“腳不方便……叫青松送你去技術中心。”
王梅幾乎是瘸著一只腳,抱著一大堆資料被徐青松開車“護送”到市局技術中心的。那枚從“白日闖”最后那個失竊老人家里,在門框內側極其隱蔽處提取到的模糊指紋圖像,帶著沉甸甸的希望,被小心地封存在特制的證物袋里,遞交進去。
等待比對結果的幾個小時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冰冷的走廊里,空氣中漂浮著消毒水和細微電子元件運轉的混合氣味,刺眼的白熾燈光均勻地鋪滿每個角落。王梅在長椅上幾乎坐不住,一會兒看看技術中心那扇緊閉的、貼滿禁止入標識的不銹鋼大門,一會兒又低頭看著自己還隱隱作痛的腳踝出神。心頭盤旋的究竟是什么?是今天早上和頂頭上司那點近乎和解的微妙氛圍?還是從昨晚開始就在她血管里隱秘搏動、幾乎讓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的莫名預感——那個偷走老人心頭最后一點光亮、害她崴腳的黃毛蟊賊,那張臉孔即將無所遁形?
“……嘀——”
當技術中心那扇冰冷的鋼化玻璃門緩緩滑開,年輕的技術員小鄧走出來,臉上帶著一種經過高強度檢索后的專注與嚴肅并存的表情。王梅猛地從長椅上站起來,甚至因為動作太急而踉蹌了一下,痛得她瞬間擰緊眉頭,但目光像鉤子一樣死死釘在小鄧臉上。
出來了?”她的聲音壓在喉嚨里,帶著抑制不住的微顫,幾乎繃成了一條快要斷裂的線。
“對上了!”小鄧點點頭,干脆利落地揚了揚手中一張薄薄的、帶有照片的打印紙,臉上難得露出一點松動的贊許,“王梅姐,你篩出來的這份重點名單,真精準!王小飛,‘兩勞’釋放人員,指紋特征點,九個核心,全部吻合!就是他!”
技術中心走廊那點消毒水和機箱運轉的冰涼氣味,在這一刻陡然變得無比清新。王梅的手指微微發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長久壓抑的興奮和瞬間釋放的快意在血管里狂奔沖撞。她在心底無聲地吶喊。
王小飛!那個瘦得顴骨突出、眼神帶著混混兒特有的虛張聲勢和兇狠的照片,被清晰地打印在結果頁面上。王梅的指尖重重劃過那張有些模糊的登記照——那天在勐南社區迷宮的昏暗盡頭驟然回望,撞入她視網膜的那張驚弓之鳥般的側臉,在這一刻被冰冷的檔案定格證實!所有直覺、所有付出、所有奔波與此刻的腳踝疼痛,都在這張照片前,凝聚成一個無比清晰的焦點——就是他!
離開技術中心走廊的時候,她的腳步似乎因為踏在確定的實地上而輕快了些許,連瘸著走路帶來的鉆心疼痛都似乎減輕不少。坐進徐青松那輛空調嘶嘶作響、有些悶熱的警車副駕時,她沒有絲毫猶豫,第一時間掏出貼著卡通小鹿掛件的手機,幾乎是顫抖著手指按下了那個在通訊錄里幾乎從不主動撥出的名字。
電話接通了。聽筒里傳來楊鐵兵一貫低沉、波瀾不驚的聲音:“喂?”這聲音像一塊亙古不變的礁石。
“楊所!是王小飛!指紋比對上了!就是他!”王梅激動的聲音像點燃的炮仗,在封閉的車廂里異常清晰,甚至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于獲得認可的微顫。
電話那頭有幾秒鐘奇異的沉默,只聽到一絲平穩的呼吸聲,隨即是紙張快速翻頁的輕微簌簌聲。然后楊鐵兵的聲音再次傳來,聽不出半點激動,像在陳述一個早已確認的事實:“嗯。知道了。抓到人,才算數。資料拿回來。”
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王梅剛才還滾燙得幾乎要冒出煙來的亢奮心情瞬間被壓制,徒留一絲尷尬的氣音卡在喉嚨里。滿腔急于分享的熱血和激動,硬生生被這塊“鐵頭”撞回來,砸得她心頭悶痛。她捏緊手機,指節用力到發白。幾秒鐘后,她幾乎是有些負氣地按下掛斷鍵,轉手就把電話撥給了徐青松,聲音依舊因為興奮而顯得高亢:“青松!好消息!對上號了!王小飛那王八蛋!逮住他指日可待!”
電話那頭卻傳來徐青松慢條斯理的笑聲,帶著點調侃和意料之中:“嘿,這效率可以啊小梅同志!不過……”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拉長了語調,“你知道這枚最關鍵、最救命、讓我們精準鎖定王小飛的指紋,是誰千辛萬苦趴在地上跟灰塵耗了幾個小時才摳出來的嗎?”
王梅下意識地答:“當然是小鄧他們技術中隊啊!”在她看來,這毫無疑問是技術員的工作。
“錯!”徐青松的聲音帶著斬釘截鐵的肯定和一種“你太嫩了”的了然,“是‘鐵頭’!你那位冷面無私的楊副所長!”他拋出了一個讓王梅瞬間失語的答案。
“什……不可能!”王梅的下巴差點驚掉,眼睛猛地睜大,滿是難以置信,“他又不是技術員!”
“嘖嘖嘖……又不懂了吧?”徐青松的聲音在電話里帶著笑意,活像個現場播報的街頭說書人,“咱們楊副所長當年在特警隊那可是出了名的全才!痕跡勘驗、擒拿格斗、情報分析,樣樣拔尖!這點兒指紋活兒,對他來說算個啥?”
王梅張著嘴,后面的話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了。聽筒里只剩下徐青松帶著笑意的呼吸聲。她緩緩放下手機,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車窗外飛速倒退、被熱浪扭曲的街景上。那個在混亂嘈雜的失竊現場里,在一片狼藉的家具殘骸和老人啜泣聲中,一言不發地趴在布滿灰塵的門框下,用放大鏡一寸寸摸索搜尋的身影,忽地在她腦海中變得清晰、沉重。
那個冷硬的背影在那一刻,竟是如此專注,如此不眠不休……
抓捕行動以最快的速度被布置下去。專案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中彌漫著大戰前的凝重。楊鐵兵站在會議桌前,手指精準地敲擊著桌上的地形圖,部署著封鎖點位和人員分組,目光銳利如鷹。
“我申請參與抓捕行動!”王梅的聲音突兀地穿透煙霧,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她扶著桌沿站起身,那只纏著彈性繃帶的腳踝無法借力,身體微微晃動,但眼神亮得像要燒穿濃霧,直視著楊鐵兵,“王小飛那狗東西是我撞見的!他的體貌特征我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我認識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