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辦公室里所有的目光瞬間集中到她身上,帶著復雜的情緒——有不解,有擔憂,也有對她這份執拗的驚異。瘸著一只腳去抓一個泥鰍般滑溜的老賊?徐青松張了張嘴想勸,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楊鐵兵緩緩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隔著重重的煙霧,落在王梅那張因為激動和堅持而漲紅的臉上。他臉上沒有半分被冒犯或者被打斷計劃的慍怒,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
“不行。”兩個字,平平無奇,卻像兩記重錘,敲定了結論。
“為什么?”王梅的聲音陡然拔高,因為屈辱和被輕視而發顫。她扶著桌子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幾乎是吼了出來,“這是我的案子!是我篩出來的!線索是我一路摸到的!我……”
“就憑你現在這副樣子!”楊鐵兵的聲音猛地提高,蓋過了她未盡的怒吼。那聲音并不暴烈,卻像浸透冰渣,帶著一種能瞬間凍結一切反彈的絕對權威和冷靜。他伸出手指,毫不留情地、直接指向王梅那只裹著繃帶、站立不穩的腳踝,“崴了腳,跑不快,走不穩!你還想參與抓捕?你是去幫忙,還是去添亂?去當人質?拖累隊友?”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清晰地砸在每個人心口,“這次是實打實抓人!不是在你腦子里跑馬!留在所里,守好內線通訊。這是命令!”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全場,無人敢與他對視,那眼神里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才有的、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
“你……!”王梅想說什么,所有反駁的語言卻被堵在喉嚨深處,化作一股壓抑的、幾乎讓眼睛發酸的無名火和深重的無力感。眼眶瞬間憋得通紅。她猛地一跺受傷的腳想站直表示抗議,尖銳的劇痛卻瞬間從腳踝閃電般刺穿頭頂,讓她眼前一黑,身體一晃,險些站不穩,只能狼狽地扶住桌子,急促地喘息。
五
辦公室里瞬間只剩下椅子的拖動聲、低聲的確認以及隊員們急匆匆奔向崗位的紛亂腳步聲。王梅無力地跌坐回那把舊木椅里,剛才還燃燒著火焰的雙眼漸漸蒙上了一層挫敗的灰霧。她死死咬著下嘴唇,嘗到一絲腥甜,目光卻固執地望向大會議室窗外——那是王小飛住處的大致方向。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粘稠而難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長、擠壓。王梅死死抱著那部接進外勤行動專線的舊座機電話,紅色塑料外殼都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溫熱發粘。聽筒無聲地趴在機座上,像一個沉默的嘲諷。她把那個王小飛的檔案照片從包里翻出來又放回去,指腹反復摩挲著那張瘦窄臉孔上桀驁又閃爍的眼睛,指甲在上面劃出微不可查的痕跡。整個派出所后區像是被抽干了空氣,只剩下風扇疲憊的嗡鳴,和她自己越來越大的心跳聲在耳邊咚咚作響,震得太陽穴生疼。
嘀嗒、嘀嗒……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已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突然——
那部紅色的座機電話突兀地、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鈴聲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像一道破開冰封的閃電!
王梅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過去,一把抓起聽筒,手指用力得幾乎要將塑料話筒捏碎!
“抓到沒?”她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塊浮木。
聽筒那頭先是一片滋啦滋啦的電流噪音,緊接著,楊鐵兵那如同剛淬過火又驟然浸入冰水般沉靜的聲音穩穩地傳了過來,仿佛剛才發生的只是一場不足掛齒的街頭調解:
“抓到了。”
平平淡淡的三個字。
“哈哈——!哈哈哈哈——!”剛才還強忍的淚水混合著巨大的狂喜瞬間決堤。王梅再控制不住,仰面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辦公室和后區走廊里反復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瘋癲的宣泄和解脫。腳踝的痛楚在那爽朗而破碎的笑聲里,似乎變成了某種值得被忽略的勛章碎片。
指紋這把無形而精準的鑰匙一旦插入鎖孔,打開了王小飛這扇頑固的門扉,接下來的推進便水到渠成。審訊室里,那個先前在巷道里如驚兔般逃竄的黃毛青年,此刻蔫頭耷腦,眼神渙散,早已失去了那份街頭痞子的虛張聲勢。面對指紋鐵證和老民警層層剝繭的攻心問話,精神防線如同沙堡般迅速垮塌。
原來這蟊賊就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疥癬。他幼年就混跡在勐巴派出所管轄的這片老城棚戶區,對這一帶蛛?曲盤繞、密如蛛網的老巷地形熟悉得像長在自己身上的紋路。曾因多次實施小區入戶盜竊被勞教一年。去年刑滿釋放出來,正巧趕上家里老房拆遷,全家人拿了補償搬離了舊區。可他不思悔改,一身偷雞摸狗的“本事”無處施展,眼熱別人新家的“富足”,又像嗅到腥味的蒼蠅摸回了這片從小熟識、易于逃脫的老城區領地,把貪婪的黑手伸向了防備薄弱的老舊住戶,成了攪得勐南區雞犬不寧的“白晝大盜”。而那不幸的老阿婆積攢半生的心血,正是他最后一單瘋狂中的獵物。
串案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堅韌的線穩穩穿起,每一顆都在陽光下折射出清晰的罪證。
慶功宴在所里小食堂熱熱鬧鬧地擺開了。塑料臺布上堆滿了廉價但油汪汪的下酒菜。白熾燈管有些晃動,光線在煙氣中暈染開溫暖的光圈。王梅作為本案篩查重點嫌疑人精準鎖定的核心功臣,從串案梳理的基礎功勞到提取物證的輔助配合,所有環節都閃耀著她認真執著的烙印,自然成了全場的焦點。所長章文武端著啤酒杯唾沫橫飛地將她從頭到腳夸了好幾個來回,那句“小王警官這工作勁頭和細致勁兒,就是我們所里的金線!就算是空掛戶都得把這金線給拴牢嘍!”引發了哄堂大笑和熱烈的碰杯聲,杯口邊緣的啤酒泡沫像洶涌的快意被撞破四散飛濺。
酒精帶來的暖意涌上臉龐,更涌上心頭。王梅看著周圍一張張熟悉的笑臉,看著杯盞交錯的熱鬧,崴傷腳踝帶來的隱痛似乎都消融在這份集體的歡騰里。突然,她覺得自己心頭郁積已久的一股濁氣,一個激靈,猛然竄到了天靈蓋!
在一片喧鬧的推杯換盞聲中,她猛地推開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刮響。周圍的喧嘩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瞬間安靜下來。無數道或驚詫、或疑問的目光投射過來。王梅卻渾然不覺,一手拽著桌沿維持平衡,忍痛單腳用力,竟然真的一蹦一跳,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執拗勁兒,硬是把自己“蹦”到了臨時充當發言臺的小黑板前。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臉上飛著興奮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在燈光下閃著不遜于白晝的光彩。她抓起那只有點接觸不良的黑色話筒,湊近微張的唇邊:
“那個——都停停!”略帶醉意的聲波被劣質麥克風放大,又混著幾絲電流的雜音,“那個……案子破了,我……高興!”她的手指胡亂地比劃了一下臺下,又指了指自己胸口,語無倫次,臉上卻笑得無比燦爛,“我給大家……唱一個!就唱……那個……那個《揮著翅膀的女孩》!唱得不好……你們……誰也不許笑話我喲!”末尾那句話帶著點軟糯的命令,更像撒嬌,引得臺下幾個年輕干警哄然叫好。
“好嘍!唱!”
“王梅!王梅!”
“哎喲喂!來一個!”
鼓掌、起哄、拍桌子的聲響混雜成一片喧騰的海洋。整個小食堂屋頂都快被這熱烈的聲浪掀翻。人聲鼎沸的聲浪像無數雙有力的手推著她朝前走。王梅臉上那點小小的羞澀瞬間被更灼熱的沖動覆蓋。她用力握緊了話筒,下巴微抬,輕輕閉上了眼睛。
當第一個清透的音節從她唇畔逸出,所有嬉鬧的喧嘩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拂去。小食堂瞬間安靜下來。
王梅的聲音在電流的輕微干擾聲中流淌出來,卻絲毫不損其清澈空靈的本色,像山澗泉水穿過狹長的石隙,帶著一種天然的純凈和力量。她唱得并不專業,有些許走調,但那份熱烈而真摯的情感像初夏突如其來的山風,瞬間灌滿了整個空間:
“當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女孩,遇到愛不懂愛從過去到現在……”
白熾燈光落滿她年輕的臉龐。她閉著眼,沉浸在歌聲里,眼睫在臉頰投下一小片翕動的陰影,嘴角隨著歌曲的起伏時而微抿,時而上揚。那歌聲輕撫過每一張被工作刻下疲憊和滄桑的臉孔。
徐青松靠墻站著,抱著雙臂,眼睛盯著臺上的王梅,忍不住偏過頭,湊近旁邊一直沉默抽煙的楊鐵兵耳邊,帶著由衷的贊嘆:“哎,‘鐵頭’,還真別說!這丫頭……小梅這把聲兒……真靚啊!以前怎么沒發現?”
楊鐵兵沒有應聲。煙霧從他唇邊緩緩吐出,在他沉靜的面容前繚繞、升騰、消散。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線條,那是一種慣于沉默的雕塑般的硬朗。他默默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湊到嘴邊點燃。打火機噴出的幽藍火苗在他指間跳躍了一下,旋即熄滅。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煙,辛辣的煙霧涌入肺腑,又在喉頭滾動了片刻。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的縫隙,靜靜地落在舞臺正中央那個全身心沉浸在歌聲里的女孩身上。燈火在她發頂跳躍流淌的光澤,仿佛能刺透煙霧。
不能一直依賴,別人給我擁戴。”
煙頭燃著的那一點紅光在楊鐵兵修長的手指間明明滅滅。他沉默地、專注地望著王梅,像是被歌聲釘在了原地。徐青松看著他這副凝望的姿態,心里那點狐疑漸漸像投入石子的池塘,蕩開一圈漣漪。他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楊鐵兵的手臂,壓低了聲音,語調里帶上了點循循善誘的試探:“鐵頭……這么多年了,你也……差不多該動心思了吧?別跟個石頭似的……”
楊鐵兵突然轉過頭。
徐青松以為楊鐵兵要回應,可楊鐵兵的眼神在那一瞬間有了奇異的動搖和一絲……深藏的迷惘。他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頭,仿佛是想要甩掉腦海里不斷回響的另一句話。那聲音在王梅今天腳踝腫痛又強裝堅強時格外清晰地浮現出來:
“……剛才我想到我爸了,小時候他給我洗腳的樣子,和你剛才……真像……”
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帶著某種鋒利的東西劃過楊鐵兵心口某個極其隱秘的角落。他端起面前那杯幾乎未動的冰鎮啤酒,動作又快又猛,仰頭,一口氣灌了下去!
冰冷刺骨的液體兇猛地沖刷喉管,滾入胃袋深處。瞬間的冰冷之后,一股灼熱卻野火燎原般轟然炸開!順著血管奔騰流竄,帶著一種近乎灼燒的麻痹感和強烈沖動,猛烈地沖擊著他那如同冰殼包裹的心臟堤岸。
他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底似乎有什么堅冰徹底碎了,倒映出遠處燈火璀璨處小小的、歌唱著的、像一朵在暗夜中盡情綻放的白色雛菊的身影。那破碎的冰棱之下,是滾燙洶涌卻又無從決堤的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