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驟然涌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是她!一種尖銳的直覺瞬間攫住了她,比任何分析推理都快上百倍。女人真有第六感嗎?王梅在這一刻,深信不疑!
她停在巷子這頭,那人影模糊在巷子昏暗的盡頭。沖上去?喊人?還是謹慎地退后觀察?紛亂的念頭在她腦海里激烈碰撞、轟鳴。可她的雙腿仿佛擁有自己的意志,腳尖帶動身體,依舊維持著踢石子的節奏,慢慢地、一步、一步,朝著巷子深處那個人影所在的方向移動。她的頭不再低垂,視線牢牢鎖死那個金黃的發頂和側影,那張原本帶著倦意的臉,此刻被一種高度集中而又無比冰冷的嚴肅所籠罩,如同繃緊的弓弦。
王梅走到狹窄巷道的中央位置,距離那黃毛不足十五米。就在這時,黃毛的身影倏地從門邊的陰影里剝離出來,頭也沒回,突然拔腿就朝巷子更深、更暗的岔路里狂奔!
他根本就沒回頭看!怎么會突然逃跑?
這個念頭在王梅腦子里炸開的瞬間,她的身體已經像離弦之箭,朝著黃毛消失的那個拐角猛撲過去!狂奔的腳步踏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上,激起細小的塵土。她沖到黃毛原先站立的位置急促停住,眼睛急切地搜尋著前方彎曲雜亂的岔道。視線所及,除了幾輛堆滿雜物的破舊板車就是沾滿灰塵的門洞。突然,旁邊一輛半舊摩托車的后視鏡刺入眼簾,鏡中映出她一張因劇烈奔跑和緊張而漲得通紅、鬢角汗濕貼著臉頰的臉,眼睛瞪得極大,幾乎噴出火來。
原來如此!是這面凸面鏡暴露了她的位置和意圖!她早被識破了!
一股強烈的懊惱混合著被戲耍的憤怒直沖頂門!王梅再無半點猶豫,用盡全力朝著黃毛消失的那條黑黢黢的狹窄岔道追了進去,鞋底與粗糲的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岔道連著岔道,彎道接著彎道。兩側高墻夾峙,頭頂的晾衣繩掛著陳舊衣物,投下詭異晃動的陰影。勐南深處這片老舊私搭亂建的棚戶區,本身就是一座龐大的水泥迷宮。王梅只覺得所有的路都那么相似,方向感在復雜的巷道和熱浪中徹底迷失。而那個金黃的身影卻像泥鰍入了渾水,靈活、準確地在無數狹窄的巷道中穿梭拐彎,始終將她遠遠吊在后頭。
又一個岔口!眼看那個瘦削的背影就要在眼前不足十米處的窄墻后徹底消失!王梅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牙關緊咬,爆發出最后全部的力量,奮力沖刺過去。右腳猛地踏在看似堅實的沙土地面上!
沒有意料中堅硬的觸感!腳下陡然一陷!一個被積水沖積后又被太陽曬硬的隱蔽沙土洼坑驟然顯露!力量失控,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帶著絕望的慣性朝前撲去!
眼前,一塊被灰土覆蓋、棱角分明的半大青石板正詭異地凸出在洼坑邊緣!
噗通!
哎喲!
兩聲悶響幾乎同時發生,緊接著是壓抑不住的痛苦吸氣和低沉的撞擊聲。塵土和細小的碎石猛地揚起,又慢慢落下,王梅狼狽地摔在坑洼邊凸起的青石板上,右腳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在一旁,腳踝處肉眼可見地迅速紅腫、發亮。劇痛讓她眼前一黑,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的衣服。
王梅光著一只紅腫變形的右腳,腳踝處像塞進了一個紫紅色的饅頭,整個人陷在派出所休息室那把吱呀作響的舊木椅里。她努力彎著腰,想把那條染了泥污的褲腿盡量往下拽,試圖遮掩那丟人的傷處。副所長楊鐵兵那張平時就顯古板的國字臉此刻繃得如同鑄鐵,眉眼間壓著沉沉的怒氣,緊抿的嘴角形成一道生硬的直線。
他的辦公桌被當成了臨時診療臺。徐青松弓著腰,一臉嚴肅得像在執行特殊任務,正賣力地搖晃著手里的一個白底紅字玻璃瓶——紅花油。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股濃烈辛辣、甚至有些嗆鼻的藥油味兒。另一邊,指導員章文武正指著縮著脖子站在墻角的陳友好,唾沫星子在窗棱透過的一道光線里四濺,怒斥聲幾乎掀翻屋頂的灰:
“陳友好!你讓我說你什么好!關鍵時刻你給我來這出!所里排班是拿來當擺設的嗎?你那個勐南社區是掛了紅牌的盜竊高發區!高發!懂不懂什么意思?排查、蹲守,哪一樣能少得了你?你倒好,每次執行任務都能整出幺蛾子!”
陳友好的頭幾乎要埋進胸口,汗珠從他那精心梳理的發際線滑下來,亮晶晶地掛到鏡片邊緣。
“教導員,”王梅艱難地從椅子里掙扎著想直起腰,聲音沙啞但帶著點力竭聲嘶的倔強,“這事真不能全怪陳哥……人有三急,哪能……憋著?何況他中午……確實是喝了湯……”她每說幾個字就要倒抽一口涼氣,腳踝處火燒般的劇痛讓她的解釋斷斷續續。
陳友好猛地抬起頭,看向王梅的眼神瞬間充滿了感激涕零的光,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
“你少替他開脫!”章文武猛地轉過身,火力瞬間調轉對準王梅,氣得手指都在抖,“你是受害者不假,可你帶點腦子行不行?一個女同志,在這種地形復雜得跟迷宮一樣的鬼地方,就你一個人!撒丫子就追?逞什么能!你的警惕性呢?警校學的協同協作呢?都當飯吃了嗎?腳給崴成這樣!”他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恨鐵不成鋼的震怒,“你是警察!不是敢死隊!”
王梅的臉“刷”地一下漲得更紅,想反駁卻被更劇烈的疼痛和莫名的委屈堵了回去,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手指攥緊了椅子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就在這時,徐青松晃蕩著紅花油瓶子,像是聞到指令的獵犬般靈活地擠上前,他那張圓臉上堆滿了恰到好處的殷勤笑容,恰到好處地切入這場風暴的中心點:“教導員!教導員哎!消消氣,消消氣!看看時間,下午市局那個加強治安防控協調會,再不走可真要遲大到了!車鑰匙在這,”他變魔術似的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鑰匙,“我給您當司機,油門一踩,絕對誤不了!”那笑容活脫脫像朵盛開的向日葵。
章文武被這突如其來的提醒和那張笑得過于燦爛的臉噎了一下,狠狠瞪了徐青松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像頭被牽住鼻子的牛。他余怒未消地再次狠狠剜了蔫頭耷腦的陳友好一眼,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命令:“陳友好!下班之前,把今天的詳細經過和你的深刻認識,給我一字一句寫好!親自交到我桌上!”
陳友好縮著腦袋忙不迭地點頭,如蒙大赦。
徐青松小心翼翼地護著余怒未消的章文武出了門。偌大的休息室里,瞬間只剩下彌漫的紅花油辛辣氣味、角落里埋頭刷刷寫檢查的陳友好、椅子上動彈不得的傷員王梅,以及被臨時任命為“赤腳醫生”的副所長楊鐵兵。午后的陽光斜斜打進來,灰塵在光柱里無聲飛舞。
陳友好的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格外清晰。楊鐵兵在徐青松放紅花油的桌前站定,略一沉吟,沒有征求意見,直接拿過了瓶子,旋開。隨即,他毫無征兆地蹲下身,一條腿膝蓋抵著冰涼的水泥地,毫無顧忌地伸出手,徑直托住了王梅那只紅腫冰冷的右腳踝,指尖帶著一點粗糙的暖意。
正埋頭忍痛的王梅被他這突如其來、不容置疑的動作驚得一激靈,下意識地猛一縮腿想要掙開:“哎!你……”腳踝被穩穩托住,沒有掙脫成功。
“疼?”楊鐵兵低著頭,視線專注地落在王梅那腫脹得像發面饅頭似的腳踝上,聲音悶在胸腔里傳出來,帶著一種被刻意壓平的情緒,聽不出波瀾。他擰開紅花油的瓶蓋,濃烈刺激的藥油味更加洶涌地散發出來。
“你說呢?”疼痛和突如其來的身體接觸帶來的怪異感受讓王梅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個調子,帶了點火氣和委屈的沖勁兒,“那么大一個坑!那么大一塊石頭!擱誰身上誰不疼?!”腳踝疼得鉆心,但她的嘴巴卻像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噼里啪啦一串抱怨沖口而出。
楊鐵兵仿佛沒聽見她的抱怨,仍舊低著頭,用掌心倒出點褐紅色的藥油,動作看似笨拙卻意外的平穩溫熱,帶著一層薄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將藥油均勻抹在王梅傷處周圍的皮膚上。那一點帶著摩擦感的粗糲觸感和藥油帶來的微微辣意,混合著痛感,奇異交織著。王梅猛地又倒抽了一口冷氣,腳趾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下次別瞎沖,”他專注著手上的動作,聲音依舊悶而平緩,像在陳述一個鐵律,“年輕……路還長,別拿自己身子骨開玩笑。”
王梅低頭,目光落在楊鐵兵低垂的、線條冷硬的后頸上。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剛才徐青松在茶水間隨口說的那個外號。她忍痛扯了扯嘴角,聲音帶上點故意的奚落:“喲……楊所,你年輕那會兒……別人不都叫你‘拼命三郎’么?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聽著怎么那么……”她故意沒說完,話尾拖長,帶點揶揄的意味。
楊鐵兵正在涂抹藥油的手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下,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他緩緩抬起頭。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
他的眼睛黑而深,像沉靜的夜空,里面清晰地映出此刻王梅的臉——被汗水濡濕的碎發貼在額角,眉頭緊蹙,一張臉因為疼痛、奔波和情緒波動而泛著紅潮,帶著點年輕的倔強和不忿,偏偏嘴角又強撐著一絲揶揄的假笑。一股混合著塵土汗水的氣息裹著紅花油的味道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