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王梅默默地看著她。那股悶悶堵在心口的不舒服感越來越強。師范分數線今年確實高,能考上是真本事。但眼看前程就在眼前,卻被一張薄薄的繳費單死死卡住了咽喉。她腦子里不由閃過自己十八歲的片段。父母呵護,衣食無憂,甚至連高考分數不如意時的小小不滿和任性哭鬧,都顯得那么遙遠而“奢侈”。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老話此刻咀嚼起來,滿是諷刺的酸澀。
“我走了?!崩铈面盟坪鹾谋M了所有力氣,再次低聲道別,帶著濃重的鼻音,身體僵直地轉了方向。這一次,她離開的背影不再是蔫蔫的失落,倒像一個被無形重物壓垮、卻仍在竭力繃直腰桿的倔強小獸。
王梅站在那里,一直看著那根倔強的馬尾辮消失在街角陽光的炫目里,才慢慢轉身回了警務室。那份檔案堆積的煩悶被沖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個十八歲女孩被生活重擔壓彎的脊背和那句“為了我的學費”在她腦海里反復沖撞。
那一下午王梅都心神不寧。羅金跑來找她簽字的時候,她目光直直地落在窗外灼燒的烈日上,仿佛穿透時空,看到李豹子那間永遠飄著劣酒氣的低矮平房,那個逼仄角落里昏暗燈光下努力刷題的小小身影。那影像沉甸甸的,壓得她透不過氣。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門一開,正在廚房哼著小調摘菜的王媽聞聲探出頭:“小梅回來啦?洗洗手準備吃飯……”后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客廳里的景象驚得后半截噎在喉嚨里。
她寶貝女兒哪里是回來吃飯的樣子?平日里回來最多往沙發一癱的懶丫頭,此刻竟像打了雞血,幾步沖到靠墻的大立柜前,“哐當”一聲拉開門,整個人都快鉆進去了!嘩啦!春夏秋冬的衣物被成堆地拽出來,天女散花般扔在沙發上、椅子上,甚至滾到地上。
“哎喲我的姑奶奶!”王媽扔下菜籃子沖了出來,圍著正埋頭苦干的王梅打轉,聲音都變了調,“你這是抽的哪門子風?啊?拆家呢?!你找什么天塌下來的寶貝?。窟@一地的,是要我的命啊……”
六
王梅頭也不抬,手上動作更快更亂,手指在一堆舊衣服里翻攪得嘩嘩響,語速快得像連珠炮發射:“媽你別吵!有用!我有大用!哎那件呢?我記得我那件米色風衣料子挺好的啊?我那件鵝黃衛衣,穿少了的那個……還有那幾件冬天的厚毛衣……放哪兒了?”
“哎喲我的祖宗!那柜底的老黃歷你翻騰個什么勁啊!那些還能穿嗎?天都這么熱了……”王媽心疼地看著自己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小山瞬間垮塌,滿地狼藉。
“你別管!能穿!怎么不能穿!!”王梅終于從一堆衣物底層拽出幾件顏色舊了些、但樣式還過得去的毛衣,胡亂卷成一團,“媽你快讓開!別擋著我!還有那個舊行李箱!深藍色的那個!放哪個犄角旮旯了?快幫我找找!”
看著女兒像顆出膛的炮彈滿屋子亂撞,拉抽屜翻箱倒柜,王媽徹底傻眼了,只能跟在后面徒勞地叨叨:“這丫頭瘋魔了……瘋魔了……是不是所里案子查太多腦子糊涂了?明兒得帶她去瞧瞧……”
等王梅心滿意足地將一個鼓鼓囊囊、幾乎要炸開的深藍色旅行袋艱難地從儲藏室里拖出來時,王媽感覺這個家已經經歷了一場小型地震,精疲力竭地問:“你……你這折騰完沒有?能吃飯了吧?”
“不吃了!您自己吃!”王梅頭也不回,使出吃奶的力氣抱起那個沉重異常的旅行袋,側著身子用肩膀頂開門,跌跌撞撞地闖入了夏夜的微涼中,留下王媽在燈火通明的凌亂客廳里目瞪口呆。
七
這一夜,王梅睡得很不踏實。那些舊衣服堆在書房角落里,像一個沉默的催促。夢里光怪陸離,一會兒是李豹子揮舞著空酒瓶猩紅著眼睛罵罵咧咧,一會兒又是李婷婷那張帶著淚痕、充滿失落的小臉在暗沉的巷子里飄蕩,那根孤零零的馬尾辮像一只絕望的手,在她心里不停抓撓。
第二天剛蒙蒙亮,窗外枝頭麻雀還在嘰喳試音,王梅就爬了起來。沒驚動熟睡的父母,她躡手躡腳進書房,把那個塞得死沉的旅行袋艱難地拖到門口。天光透進窗戶,才顯出這袋子的分量和不規則的臃腫,像頭蟄伏的巨獸。她騎上自行車,后座沒法固定這龐然大物,只能把它卡在自己和龍頭之間,整個上身都扭曲著才能勉強把握方向,蹬得異常吃力。
清晨的街道空曠安靜,只有自行車鏈條嘩啦嘩啦的聲音單調地回響。她抄著近路,騎過那條熟悉的、混雜著油煙味、剩菜餿味、還有隱隱排泄物味道的曲折小巷——李豹子家就縮在這片被城市遺忘的洼地里。
那扇歪斜的木門關著,門板下方邊緣已經腐朽發黑。王梅心里松了口氣,還好,看樣子李豹子那酒鬼還沒醒,或者已經出去找活兒了。她把車小心地靠在對面斑駁的石灰墻上,這才有功夫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
屏息凝神地聽了聽門內的動靜——一片死寂。王梅深吸一口氣,走近那扇門,抬手屈指,在那破門上輕輕敲了三下。聲音不重,但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八
里面立刻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李婷婷那張帶著明顯睡意的臉探了出來,看到是王梅,眼睛瞬間睜大了,里面寫滿了猝不及防的錯愕?!巴蹙??您……”她還沒完全從睡夢中清醒。
王梅一把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自己先閃身進去,緊接著又把那個巨大的旅行袋半拖半拽地也弄進了逼仄昏暗的門廊里。她動作迅捷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噓!”王梅豎起手指在唇邊,示意她噤聲,警惕地朝里屋方向望了一眼——那里有李豹子粗重的、帶點哨音的鼾聲隱隱傳來。確認安全后,王梅才壓低聲音快速說道:“婷婷,你看看,這是我以前不穿的衣服,樣式不老,料子結實著呢!春天風衣夏天裙子毛衣棉襖都有……”她一邊急促地說著,一邊彎腰拉開旅行袋的拉鏈,露出里面疊得亂七八糟、但顏色花色還算看得過去的衣物小山,“你看看!我比你高點胖點,但改改袖口褲腳你穿著肯定合身!趕緊把你身上這身換了!”她的目光掃過李婷婷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都磨起毛邊的藍色短袖,“都起球泛白了!”
沒等李婷婷消化這堆從天而降的衣物,王梅從警服內袋里飛快地摸出一個小布袋(用她一條舊絲巾改的),沉甸甸地塞進李婷婷下意識攤開的手心里?!斑@個拿著!里頭有點錢,我自個兒先掏的。我數過了,夠你下月初去學校報到那幾天吃飯住宿打車使的?!辈即映恋榈榈姆至浚高^粗糙的布料直直傳到李婷婷冰涼的手心。
李婷婷徹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圓,手里攥著那個袋子像是攥著一團火,想推回去,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王……王警官……這……不行……太多了……我……我不……”
“別啰嗦!”王梅飛快地截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辯的力量,更壓低了聲音,帶著不容分說的決斷,“拿著!先湊著!剩下的學費你別愁!我想法子!記住,”她盯著李婷婷驚愕的、蒙著水光的眼睛,“這錢的事,別跟你爸說!一個字兒都別提!聽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