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根本不等李婷婷有任何反應，王梅已經一把拉開了那扇歪斜的木門。門洞外，剛剛躍出地平線的太陽把一片金紅的光猛地潑灑了進來，猝不及防地刺得李婷婷下意識瞇起了眼睛。就在這光影變換的瞬間，王梅像一道敏捷的影子，“唰”地側身閃了出去，手一帶，“砰”地一聲輕響，門在她身后合攏，隔絕了那片刺目的陽光和外面嶄新的世界。

李婷婷被隔絕在那扇門里的昏暗里，手里沉甸甸的小布袋子滾燙。她腦子里一片混沌，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只聽見門外王梅扶起自行車時鏈條發出的輕微“嘩啦”聲，以及車輪壓在砂石地面上碾壓而過的摩擦聲，由近及遠，很快就消失了。只有懷里那堆柔軟的、帶著陽光氣息和嶄新希望的舊衣物，還有手心沉甸甸的、仿佛能壓碎所有困境的重量，真實得讓她渾身發顫，終于支撐不住，貼著冰涼的門板無聲地滑坐在地面，額頭抵著膝蓋，肩膀無聲地劇烈抽搐起來。

離開李豹子家，王梅一腔悶氣散了小半，但胸口那股子火燒火燎的勁兒卻更旺了。剩下的錢怎么辦？師范學費一年三、四千，這不是小數目，靠自己那點工資杯水車薪。但這姑娘的前程不能毀在李豹子的酒瓶子上！一個念頭冒出來，越來越清晰，像淬了火的烙鐵燙在心上：募捐！只能動用群眾的力量！

十

從那天起，王梅徹底開啟了她人生第一場極其不擅長的“刷臉”運動。

居委會的辦公室里開著空調還嫌悶熱。吳書記正扶著老花鏡看一份文件。王梅推門進去，臉上的笑容她自己都覺得假，但動作更快。一份打印好的助學倡議書直接拍在了吳書記眼前。“老吳，十萬火急！”

吳書記摘下老花鏡，看著倡議書上李婷婷的名字，再看看下方觸目驚心的學費數字，眼角跳了跳：“豹子家的閨女？”

“嗯！能讀書的苗子，不能眼看著廢了！”王梅語氣斬釘截鐵，眼神直勾勾盯著老吳，“街道辦給報的‘貧困助學’材料沒下來，等通知黃花菜都涼了！先動咱們社區的！黨員帶頭！你們支部動員一下？給幾個骨干企業發發信？這周就得開始！”她一口氣說完，根本不給人打岔質疑的時間。

回派出所的路上，王梅自行車蹬得像風火輪。所長老黃在會議室跟幾個指導員布置任務。王梅不管不顧闖進去，直接把另一份倡議書杵到他眼皮子底下，旁邊還放著打印好的收款二維碼：“黃所！內部募捐！發動一下戰友！這丫頭我看著長大的，品學兼優！情況屬實！我以我這身警服擔保！幫一把就是扶一把未來的老師！”言辭懇切，眼神灼灼，帶著孤注一擲的急迫。老黃看看倡議書，看看王梅臉上那罕有的近乎懇求的表情，再想想那個有名的酒鬼李豹子……嘆了口氣，指指旁邊的教導員：“你通知下去，自愿為主，在所內組織一下。”

回到警務室，王梅手機就沒歇過。微信置頂的家庭群“吉祥三寶一家親”最先遭殃：

王梅（奮斗前線）：@所有人緊急求助！轄區有個姑娘考上了師范，家里困難得鍋都揭不開，學費差一大截！幫幫她！二維碼奉上！多少都是心意！急！【轉賬二維碼圖片】【李婷婷錄取通知書打碼照片.jpg】

后面跟著一連串轉賬的紅包炸彈——200元，300元，500元！老爸老媽出手快又狠。

但王梅還不滿足。單獨私聊她老媽：“媽！把你廣場舞群里那幾個土豪阿姨發動起來！就說我說的！人命關天！還有那個‘夕陽紅愛心群’你也轉發下！”

老王媽回復得飛快，帶著點無奈：“丫頭，你這是土匪打劫呢？”

王梅手指翻飛：“這叫定向精準打擊！她們錢多心善！為下一代教育發光發熱的時候到了！快！”

搞定老娘，王梅又撥通了徐副所長的電話：“徐頭！救命錢！給李婷婷的！別躲！知道你煙錢小金庫！捐了這個月我都當沒看見！回頭請你喝最貴的奶茶！沒商量！立刻！馬上！現在就掃！”連珠炮般的要求噎得徐青松在電話那頭直搖頭。

十一

晚上她也沒閑著，換了便裝，提著一摞倡議書跑到平安新村的小廣場。那里是小區信息集散地。她攔住跳舞的大媽大姐，掏出皺巴巴印著二維碼的倡議書硬塞過去：“劉姨！您家孫子也是上學年紀吧？給這孩子一點希望！積德行善！”遇見帶小孩的年輕媽媽：“張姐，你看看這姑娘多不容易！就當幫你未來孩子的老師提前投資了！掃一掃支持一下！”

王梅的臉皮在短短幾天內被現實逼得厚度激增，見人三分笑，眼神里卻燃燒著豁出去的火焰。那副“不捐錢今天別想走”的架勢，讓熟人都招架不住，連向來摳門兒的門衛老張都被她攔住磨了十分鐘，最終心疼地掏了五十塊。

日子在奔波、刷屏、催賬和口干舌燥的解釋中飛逝。籌款進度在王梅自制的小本本上緩慢而堅實地攀升。最后那筆湊整的錢是王梅把自己唯一像樣的首飾——工作那年爸媽送的小金鎖片——當了出去。看著手機軟件里顯示的最終金額，王梅長長舒了口氣，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但心里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十二

又是晨曦微露。

王梅熟門熟路地繞到李豹子家那條死胡同的垃圾堆后頭，這是她跟李婷婷約定的新接頭點——避開那個隨時可能爆炸的酒瓶子父親。果然，那熟悉的瘦小身影已經等在那里，背對著垃圾堆散發的餿味，微微瑟縮著，像只受驚的小雀。

王梅快步走過去，腳步輕快。到了跟前，她從背包深處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厚厚的、鼓脹的信封。那信封顯然被摩挲了無數次，邊角都有些毛了。

“拿著！”她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有力，直接塞進李婷婷下意識伸出的手里。那信封的分量讓李婷婷的手猛地一沉，指尖隔著厚實粗糙的牛皮紙，感受到令人心驚的厚度。

“學費！湊齊了！”王梅的臉上綻放出連日奔波的疲憊都無法掩蓋的明亮笑容，像撥云見日的朝霞，“所有人的心意！下個月，你可就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了！李婷婷同學！”她把“同學”兩個字咬得又重又響亮，帶著由衷的欣慰和一種“大功告成”的驕傲。

“王警官……”李婷婷的聲音帶著抖，攥著信封的手指骨節發白。她想說什么，或許是感謝，或許是想確認這如同幻夢的真實性，巨大的沖擊讓她語無倫次。

王梅卻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越過李婷婷的肩膀，銳利地投向巷口方向：“快走！別磨蹭！回去好好藏起來！別露餡！”她飛快地交代完，用力推了李婷婷肩膀一把。

李婷婷被那力道推得向前踉蹌半步，她緊緊握著那沉甸甸的信封，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王梅的笑臉，那笑容里有光，照亮了她前路所有的陰霾。她咬了咬下唇，將那聲哽在喉嚨里的嗚咽死死咽下，猛地轉身，抱著這改變命運的巨款，小鹿一樣疾步跑向家的方向，身影迅速消失在破舊巷子的拐角處。

王梅長長吁出一口氣，拍拍雙手，臉上帶著終于卸下重擔的輕松。她以為這次的善舉會像前幾次一樣，如投入暗河的石子，不驚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