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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就在這嘈雜混亂之中,一聲輕微的合卷聲,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

所有人下意識地安靜下來,望向龍椅。

朱翊鈞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天工開物》。

他抬起頭,那張尚帶稚氣的臉上,第一次,在滿朝文武面前,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帶著幾分譏誚,又帶著幾分玩味的笑容。

“諸位愛卿的懷疑,”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很有道理。”

朱翊鈞的聲音很平靜,但落在林茂勛等人的耳中,卻不亞于一聲驚雷。

陛下……認(rèn)同了我們的說法?

一瞬間,殿內(nèi)眾官的心思都活絡(luò)了起來。難道是小皇帝自己也覺得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敢盡信?

又或者,他意識到自己玩得太過火,面對滔滔輿情,打算借坡下驢,棄車保帥,將承運商行和那個倒霉的知府推出來當(dāng)替罪羊?

這個念頭,讓林茂勛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強壓下心中的狂喜,躬身道:“陛下圣明!黃河安危,事關(guān)國本,絕不容絲毫欺瞞。

臣懇請陛下,立刻派遣欽差,前往河南,徹查此事!若吳中廉所奏屬實,

臣愿摘去頭頂烏紗,向他叩頭賠罪!若他膽敢欺君,臣請奉旨,親往監(jiān)斬!”

他說得斬釘截鐵,大義凜然,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最關(guān)心真相的忠臣。

“說得好。”朱翊鈞贊許地點了點頭,目光在殿中緩緩掃過,“林愛卿所言,深得朕心。

此事,確實需要一位剛正不阿,明察秋毫的欽差,去走一趟,還朝廷一個真相,也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他的目光,仿佛帶著某種實質(zhì)性的壓力,從一張張官員的臉上掠過。

被他看到的人,無不心頭一緊,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眾官都在心中暗自盤算,這欽差的人選,至關(guān)重要。

若是派個與張居正親近的,或是派個圓滑的中庸之官,恐怕最后還是會偏向?qū)m里,事情不了了之。

最好是派一個,與他們這些言官同氣連枝,才好借其之手,查出他們想要的“真相”。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之時,朱翊鈞的目光,停在了都察院的隊列中,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著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他身形瘦高,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緋色官袍,須發(fā)皆已斑白,

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一雙眼睛卻清亮得如同秋水,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淡漠。

“左端佑。”朱翊鈞輕輕念出了這個名字。

殿內(nèi)許多年輕官員,都對這個名字感到有些陌生。但如林茂勛、張居正這般的老臣,聽到這三個字,臉色卻都是微微一變。

左端佑,都察院右都御史。一個在大明官場上,如同茅坑里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的存在。

此人是前朝進士,為官四十載,以“敢言”和“不近人情”著稱。

他當(dāng)御史的時候,彈劾過嚴(yán)嵩的黨羽;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權(quán)傾朝野,他敢為了一個州縣的田畝丈量數(shù)據(jù)有誤,

連上三道奏疏,指責(zé)張居正急功近利,與民爭利;

馮保在宮中炙手可熱,他敢當(dāng)朝上本,參馮保的干兒子在地方上霸占民女,言辭激烈,直斥其為“國蠹”。

他這輩子,幾乎把朝堂上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得罪了個遍。

他沒有黨羽,也不拉幫結(jié)派,獨來獨往,像一匹孤狼。

所有人都討厭他,卻又拿他沒辦法,因為他自己為官清廉,家中甚至可以說是貧寒,連一絲一毫的把柄都找不到。

皇帝幾次想讓他致仕還鄉(xiāng),都被他以“食君之祿,當(dāng)死君事”給頂了回去。

這樣一個人物,簡直就是所有官員的噩夢。他只認(rèn)死理,不看情面,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

朱翊鈞的聲音再次響起:“朕命你為欽差大臣,持節(jié)巡按,即刻啟程,前往河南。

一,查核黃河沿岸災(zāi)情;二,徹查承運商行所建大堤,是否真如吳中廉所奏,有固若金湯之奇效。

朕給你便宜行事之權(quán),沿途文武,皆聽節(jié)制。你無需顧忌任何人,只需查明真相,回報于朕。”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林茂勛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精彩,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白,最后化為一片死灰。

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帝會派出左端佑這個“活閻王”。

他剛才的慷慨陳詞,此刻聽來,就像是自己挖了個坑,然后被皇帝一腳踹了進去。

讓左端佑去查?

那還能有假嗎?這位老頑固,要是查出吳中廉真的在撒謊,他能當(dāng)場把吳中廉的腦袋給擰下來。

可若是……若是那大堤真的固若金湯呢?以左端佑的脾氣,他只會在奏報里,

一五一十,用最平實,也最無可辯駁的語言,將事實呈現(xiàn)出來。

到時候,他們這些叫囂著“欺君之罪”的人,該如何自處?

林茂勛感覺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抬頭,看向龍椅上的少年天子。那張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淡淡的,玩味的笑容。

他明白了。

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一個為他們這些自作聰明的“忠臣”,量身定做的局。

皇帝根本不在乎他們信不信,他要的,就是他們的質(zhì)疑。

他要的,就是他們親手將最鋒利,最公正的“劍”,遞到他的手上。

然后,再由他,用這把他們自己選的“劍”,來證明他的正確,來堵上他們所有人的嘴。

這已經(jīng)不是陽謀了。這是誅心。

“臣……”林茂勛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他想反對,卻找不到任何理由。反對左端佑?那豈不是等于告訴所有人,他們心虛了,他們怕了,他們不想要真相了?

就在他進退維谷之際,那個一直沉默著的老者,左端佑,緩緩地從隊列中走了出來。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大殿中央,整了整自己那身半舊的官袍,對著龍椅,躬身下拜。

“臣,左端佑,遵旨。”

他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卻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zhì)感,沒有半點遲疑。

退朝的鐘聲響起。

官員們渾渾噩噩地走出文華殿,許多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腳步都有些虛浮。

他們看著左端佑那瘦削而又筆直的背影,只覺得那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一塊行走的,即將宣判他們命運的墓碑。

暖閣內(nèi),馮保眉飛色舞地給朱翊鈞奉上新沏的茶,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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