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仟果真又去找景明和聽秋了。

隔了一天，藝仟在學校里遇見了景明。她問起景明說：“誒？聽秋在哪個年級啊？”

景明抿著嘴，擰著脖子，吃力地緩緩搖著頭說：“他……不上學。”

“不上學？”藝仟反應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腦殼，“難道盲人連學都上不了嗎？”

“他看不見黑板……需要上特殊的……盲人學校。”景明說，“但福利院……沒辦法幫他……辦入學手續。”

藝仟低落地背著手，為什么世界給予每個人出生的權利，卻不給所有人平等的待遇呢？

為了履行諾言，藝仟再次請求景明帶她去福利院，她說她想再見見聽秋。

放學以后，藝仟背起粉紅色的小書包，跟在景明身后，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又穿過了林子。枝頭鳥鳴蟬歌，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映照在林湖的湖底，在地面形成一顆顆鵝卵石般的光斑。藝仟和景明皆若空游無所依，自由地穿越到了盡頭。

福利院的影子聳在遠處的云城下，云層層疊疊，一抹夢白壓著一抹渾濁的藍，如同油畫般色彩的景象，仿佛童夢中家的縮影。

墨墨阿姨見到藝仟后笑容可掬，用溫柔的語氣歡迎著她。藝仟禮貌地打了個招呼，像只小蝴蝶一樣飛了進去。

他們翻動昨日的印象篇章，使記憶的小人兒走向那棵參天大樹。聽秋一如既往坐在那里，坐在樹下，坐在大理石上。

斜陽遠眺著大樹，只道這時間又如平常。可大樹披著夕光，憐愛地想要伸手扶摸身前這個未曾見過草樹春光的孩子，但它終究也只是無力，因為它柔軟的葉子已經不復存在，有的只是干枯尖銳的枝杈，貿然伸手只會刺傷那脆弱的孩子。

是的，這棵足足有三十米高的巨樹，根的生力已經永遠留在了去年秋天。長在這里的，只有一副巨人的蝕骨，仍愿為聽秋遮風擋雨，可時過境遷，只能在他成長的路上與之一同淋雨了。

枯樹之下，聽秋的墨鏡反射著光，老遠就能看到一束沖天的光線刺穿云層。藝仟先一步跑到聽秋面前，在他身邊的大理石上坐下。

“你不是景明。”聽秋稍稍側過頭，“你是誰？”

“我是孫藝仟。”藝仟說，“還記得我嗎？”

這時，景明也一瘸一拐地走來了，扶著大樹坐在大理石上。

“藝仟？”聽秋頓了頓，“沒想到你真會來。”

“我們說了要做朋友的。”藝仟說，“所以我放學了來找你玩。”

“可是沒人愿意和一個瞎子做朋友。”聽秋說得很淡然，“我沒法陪你一起在山上奔跑，也沒法陪你去河邊玩耍。我只能坐在這里。”

“可你看不到我的缺點。”藝仟笑了笑。

“你有什么缺點？”聽秋不解。

“我的臉上有一大塊丑陋的胎記，見過它的人都不愿意和我玩，景明是第一個。”藝仟抓住景明彎曲的手，“墨墨阿姨說我們都是殘缺的玉，我們可以做朋友。”

聽秋沉默了一會兒，嘴角微微上揚起來，說：“我的確看不到你的模樣。我只知道你的聲音很好聽，聽起來會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藝仟也欣喜地笑了笑，在聽秋的想象中，自己會成為什么樣子呢？

“你為什么一直坐在這棵樹下呢？”藝仟好奇地問。

盛夏的風吹拂而來，卷起一絲熱浪，在樹干周邊盤旋了一圈，又升騰向高空了。

“這棵樹陪伴了我的童年。”聽秋說，“我從小就看不見，只靠這棵樹來分辨四季。當風吹響葉子時，我就知道春天來了。我最喜歡春天，因為那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但是……今年春天來得好像很晚。天氣已經這么熱了，還是沒有樹葉被吹響的聲音。”

藝仟仰頭望了望。香檳與群青互染的蒼空下，巨樹的枝椏如同人類的血脈，無數的分枝交錯相參，形成迷亂的星宿，卻沒有一片葉子為之相稱，光禿禿的枝頭長滿了期盼。

“可是……”藝仟喃喃自語，“這棵樹已經……”

忽然，景明捂住了她的嘴巴。藝仟轉頭一看，景明吃力地抬起頭，歪曲的表情下一雙炯亮的眼睛直視著藝仟，費力地搖了搖頭。

“已經什么？”聽秋等待著下文。

“已經發芽了。”藝仟話鋒一轉，“春天當然早就來了，可能是樹太大了，葉子太多了，長起來很慢吧。”

景明欣慰地放下手，表情里露出難以言喻的苦澀。

又聊了一會兒，藝仟就要回家去了，因為天已經逐漸黑了下來。景明在送她出門的時候，藝仟聊起這件事，問：“聽秋不知道大樹已經死了嗎？”

“他不知道……我們也不會……讓他知道。”景明說，“他很小……媽媽就離開他了……他媽媽和他說……等第五個春天……就會來接他……”

“所以他才會這么期待今年的大樹長出葉子嗎？”藝仟忽然心里空落落的。

“是吧……今年是第五年……偏偏今年……大樹死掉了。”景明撇著嘴角，不知是病情還是悲傷。

藝仟難過地看向聽秋。

聽秋就那樣安靜地坐在樹下的大理石上。他看不見時間，看不見四季，他只知道樹葉響了，春天就到了。可是時間莞爾，笑轉盛夏，春天早已經躺在風吹走的草香里，如同孩子的期待死在了鶯飛草長的季節。

回到家里，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問起藝仟去了哪里，藝仟的回答是又去了福利院。母親不解地問：“你怎么總往那里跑？”

“我在那里認識了兩個朋友。”藝仟端著飯碗，碗口比藝仟的臉還要大。她看起來沒什么胃口。

“朋友嗎？”母親一怔。朋友這個詞在藝仟口中仿佛是生僻詞，從她上學以后，就沒聽過她交什么朋友。同學們都叫他怪物，這種惡意讓藝仟始終沒有把內心托付給任何一個朋友。

飯桌上的外婆欣慰地笑著：“仟仟交朋友啦？福利院就福利院嘛，又不是壞地方。那里的孩子都比較純真，和這么善良的仟仟在一起玩，我也不怕仟仟被帶壞了。”

“外婆。”藝仟說，“你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

外婆沒有聽明白，微微偏過頭說：“外婆的世界全都是你和你媽媽呀。”

“不，我的意思是。”藝仟頓了頓，“你的世界，除了黑色什么都沒有嗎？”

外婆一愣，手里的筷子也停了下來。母親也頓住了，瞥了瞥外婆，又瞥了瞥藝仟。

“我有個朋友，和你一樣，也看不見。”藝仟說，“他看不見我的臉，他和你一樣，也說我很漂亮。”

外婆放下碗，銀雪般的白發下，一雙輕閉的眼，輕輕向內凹著。已經記不起幾年前，那一場大病把她的視覺徹底地帶走了。外婆還從沒有見過藝仟的模樣，她聽藝仟這句話，仿佛有些責備。她微微側過頭，傾聽著藝仟的聲音，抬手小心翼翼地向聲音循去。

藝仟也輕輕牽住外婆的手，說：“可是我寧愿你們能看清我的臉，我也想讓你們看看這個世界。外婆，你們的世界太單調了，一點色彩都沒有，連春天都看不到。”

外婆慈祥地笑了笑，順著藝仟的胳膊摸了摸她的頭：“仟仟，盲人的世界雖然是一片黑暗，但也是可以擁抱色彩的。你說，蝴蝶的世界全都是花，美不美啊？”

“美。”藝仟回答。

“但是蝴蝶是沒有眼睛的，可它的世界也充滿鮮花，不是嗎？”外婆說，“而你和你媽媽，都是外婆的小花。”

藝仟抱著外婆的胳膊：“那外婆就是一只漂亮的大蝴蝶。”

母親在一旁，看著兩個摯愛營造的小花園，欣慰地笑著。她們一個雙目失明，一個面部有胎記，同時作為母親和女兒，她又怎么少得了傷心。但她們都在向陽而生，也算是給了心里一點慰藉。

外婆又說：“當然外婆也希望，你能成為那個朋友的小花。”

“我會和他成為很好的朋友的。”藝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