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鎮的小學，是一座長在油菜花田里的學校，每到六月，這里放眼望去皆是金色，蝴蝶在花叢中肆意游動，仿佛一對翅膀就是雙槳，架著歷經過寒冷而破蛹的小舟，徜徉在花海。

油菜花小學是九年一貫制學校，比油菜花更加艷麗的，是這里向陽而開的祖國花朵，孩子們在這里吸收日露水華茁壯成長。

在課間的操場上，綠茵中搖曳的花朵，被陰云遮住了一塊兒，陰雨正在肆無忌憚地踐踏著這朵未萌的小花。

“傻子！”

“智障！”

“你怎么這么奇怪？”

“你是喪尸嗎？”

被圍在中間的男孩子，無法控制地睜大眼睛，擠眉弄眼，歪著嘴，面部表情難以自理。他揮舞著自己彎曲的手腕，連同手指也勾成樹枝形狀，肢體擺出無法形容的怪異。

“誒，智障，你為什么要這樣啊？”一個孩子一邊學著他的模樣，一邊嘲笑著問。

“怎么不說話?。俊绷硪粋€孩子想去揪他的頭發，但是被他躲開了。由于他的腳腕也極其詭異地彎曲著，這一個快速的躲避，使得他一下子栽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孩子們發出譏笑，而后就一哄而散了。

這個令人窒息的過程，旁邊的小女孩定定地目睹了全程。她吞了下口水，緩步向男孩走去，蹲下身子把他扶了起來。

“你沒事吧？”女孩把他扶起來，看著男孩歪著頭，嘴部一直在抽搐。

“我沒事……謝謝……你……”男孩說話很費力，但還是向她道謝。

“我叫孫藝仟，你呢？”藝仟主動介紹。

“我……我叫劉……劉景明?！本懊鲾Q著脖子說。他始終沒有抬頭，連看都沒有看藝仟一眼。

“他們好過分，為什么都欺負你？”藝仟替他打抱不平。

景明晃了兩下脖子，好像是搖頭，而后用嘶啞的聲音說：“因為……我的樣子很怪……怪異，你……你也這么覺得……吧？他們都說我……是個怪……怪物……”

“沒有哦。”藝仟笑了笑，蹲下身子，想和景明對視，但后者不肯看她的眼睛。藝仟說：“其實，大家也都管我叫怪物。”

景明費力地抬起頭，瞪著那抽搐的眉眼，看向面前這個女孩。

藝仟很漂亮，柳葉般的彎眉下有著湖中映月般的眼睛，只不過炎熱的天氣她卻仍然戴著一張口罩，遮擋不及的地方微微露出一點紫紅。

看到景明深邃中帶著疑惑的雙眼，或是對自己口中的“怪物”不理解，藝仟微微一笑，摘了下口罩。

景明一怔。藝仟的左半張臉有著一大塊紫紅色的胎記，幾乎覆蓋了整半張臉。那個顏色和形狀，讓藝仟本漂亮幽彌的螢森之面上多了一大片沼澤。

景明盯著她，從鼻子里發出一聲笑，然后方才不自然地咧開嘴，斷斷續續地搖搖頭：“不……你很漂亮……”

藝仟笑了。她牽起景明的手，說：“你能這么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正常人?！?

景明一下子又低下頭去，他的脖子好難控制，和他的手、腳、嘴巴，一樣。

這時，上課鈴響了。藝仟松開景明的手，重新戴上口罩，對他說：“上課了，我要回去了，下次見吧?！?

景明看著藝仟跑向教學樓，自己也趕忙向那個方向走。他一瘸一拐，弓著身子，十分吃力地走去。盡頭的教學樓門口，藝仟停留在門口，擔心地回頭望著長途跋涉的景明，沒有折回去幫他。

因為她已經說了，景明是個正常人。正常人是不需要在走路上被幫助的。

藝仟回頭進了教室。那一瞬間，教室的師生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她，后者臉上火辣辣的。

“孫藝仟！你怎么又上課晚回來？”老師在講臺上大發雷霆，“我有沒有說過上課鈴響人就要坐到椅子上？給我站在旁邊聽！”

下面的同學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嘲笑聲，藝仟低著頭，想要躲過那些目光，迅速又笨拙地挪過去，靠在了墻邊。

“還有，把你那破口罩摘掉！”老師指著她，“要直面你的臉是不是？總戴著口罩，大熱天的你也不怕捂壞了?！?

藝仟不自在地摘下口罩，向背著同學的方向扭了扭臉，但仍然抵擋不住底下的嘲笑。她又往墻邊挪了挪，似乎要融進墻角里，左半張臉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老師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繼續講課了。藝仟明白應該遵守課堂紀律，上課遲到、戴口罩，被說教的理由她都理解，可她如果不給予景明一些善意，她恐怕更愧疚。

景明給她最大的感受，就是感同身受。因為她也曾被人嘲笑、欺負，她看到景明，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藝仟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臉上會有這么大一塊胎記。只記得有記憶時，身邊的小伙伴就都不愛和她一起玩。只有家里母親和外婆最愛她，外婆從不讓她照鏡子，但隨著年齡大了，藝仟也敢于面對自己的面貌。

第一次照鏡子時，藝仟看到了自己左半邊臉上的又紅又紫，又大又恐怖的胎記。它印在臉上，從鼻梁到耳根，從眉毛到下巴，黑鉆一般閃耀的眼睛嵌在胎記上，都顯得不夠明亮了。

母親也想過給藝仟做去胎記手術，但是幾經周折，去了很多家醫院，醫生都說大概率無法成功，因為這胎記實在太嚴重了。藝仟就是山村里的孩子，家庭情況不允許她嘗試。

這次回家后，母親第一時間把藝仟拽了過來，對著她質問：“老師打電話來了，說你上課總是遲到，怎么回事？”

藝仟有些委屈，但她沒有哭，因為她已經是六年級的大孩子了。

“下課的時候有人欺負一個行動不便的同學?！彼嚽f，“我想去幫助一下，所以耽誤了上課的時間。”

母親一聽，立馬放下了嚴肅的臉色。她知道藝仟蓬勃的心臟埋著一顆善良的種子。但她還是擔心：“那你是怎么幫他的啊？你有沒有被欺負啊？”

藝仟聽得出母親的言外之意。她搖搖頭，說出實話：“我最后沒有幫他。我不夠勇敢?！?

母親仿佛釋然了似的，彎下腰輕輕抱住藝仟，說：“沒關系，我不希望你有多勇敢，我只想你安全。”

藝仟沒有回應，只是心中有些自責。這時，屋里發出雜亂的腳步聲，藝仟知道是外婆。外婆平時最護著她了。

“你呀，就是脾氣急，不分青紅皂白就那么兇?！蓖馄胖糁照瓤目呐雠龅夭林T跑出來，對著旁邊的茶幾敲擊著拐杖。

母親無奈地說：“媽，我在這呢。”

外婆方才聽聲辨位，轉了個方向，面對著藝仟母親，藝仟看到外婆，一下子跑到了外婆的懷里，仿佛入了安心的港灣。外婆慈愛地摸了摸藝仟的頭，說：“仟仟明明是好心，你怎么能扼殺她的善良呢？”

“我不阻止她善良，但要先愛自己。”母親也走過來，嘆了口氣，“她好不容易才上了鎮上的義務學校，我真害怕老師對她不滿意把她退回家來?！?

“回來就回來嘛?！蓖馄耪f，“女孩子家家的，不一定非要讀書?！?

“時代不一樣了，媽，現在女孩子想有出息，必須得有文化。”母親說道。

藝仟是大孩子了，她有自己的認知。她知道外婆是無條件給她說好話，也知道母親是擔心自己。畢竟自己這張臉，如果暴露在充滿惡意的孩子們面前，肯定免不了一通惡語相加。

可是，她仍然責備自己，她太善良了。她甚至想時光回溯，讓自己勇敢一次。

可時光不會回溯，只會繼續前進，于是直到她又遇到了劉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