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箭更冷。
陳硯背靠天后宮斑駁的紅墻,粗糲的磚縫硌著肩胛骨。手里剛從黑市線人處換來的薄賬冊,紙頁吸飽了水汽,沉甸甸墜手。賬冊邊緣,一行潦草的八思巴文墨跡被雨水洇開——“硫磺百二十石,丙字庫,帖木兒親批”。這行字像燒紅的鐵釬,燙著他的眼。帖木兒,泉州達魯花赤,市舶司的最高蒙古監官!這哪里是賬冊,分明是催命符!
就在他指尖觸到那行要命的墨跡時,破空聲撕裂了黏稠的雨幕。
不是一支,是三支!成品字形,毒蛇般從對面蕃坊鱗次櫛比的石屋陰影里射出,直撲他面門、咽喉、心窩!空氣里,一股濃烈到嗆人的硫磺辛辣味,裹挾著海港特有的、腐爛海藻的腥咸,猛地灌進鼻腔。這味道他刻骨銘心——海東青號焚毀的貨艙里,沖天而起的,就是這死亡的氣息!
陳硯渾身汗毛倒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思考。他猛地矮身向側后翻滾,動作狼狽卻迅捷如驚兔。賬冊脫手,被一支勁弩狠狠貫穿!“嗤啦”一聲,紙屑混著雨水四濺。弩矢余勢未消,深深釘入他剛才倚靠的紅墻,箭尾的雕翎嗡嗡急顫,離他翻滾后露出的心口,不過三寸!
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單薄的青布衫,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他伏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急促喘息,每一次吸氣都灌滿那致命的硫磺海腥。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視野一片模糊的水光。另外兩支弩箭釘在他翻滾軌跡的兩側,入石三分。刺客不止一個,而且用的是軍中才有的強弩!
他連滾帶爬撲向旁邊一座石敢當雕像的基座后,粗糲的石頭棱角刮破了手肘,火辣辣地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算盤!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架沉甸甸的金算盤還在,冰涼的黃銅框梁貼著小腹,一絲微弱的暖意也透不過來,只余下枷鎖般的沉重。算珠隨著他劇烈的動作在框內嘩啦作響,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掙扎。
不能停!刺客在暗處裝填下一輪弩箭的時間,就是他最后的機會!
陳硯猛地從石敢當后探出半個身子,目光如鷹隼般掃向箭矢射來的方向——蕃坊深處,一座帶拱頂陽臺的石屋二樓,窗扇虛掩著一條縫隙。就在他目光鎖定那縫隙的剎那,一點冰冷的寒芒再次在幽暗中亮起!
又來了!
他瞳孔驟縮,身體比腦子更快,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一把扯下腰間的金算盤,橫在胸前格擋!同時腳下發力,再次向更遠處一個堆滿破籮筐的角落撲去。
“噹!”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鐵交鳴炸響在雨夜!
巨大的沖擊力狠狠撞在算盤框梁上,震得陳硯虎口崩裂,溫熱的血混著冰雨淌下。一支淬著幽藍暗芒、明顯淬了劇毒的弩矢,被金算盤死死卡住!箭簇距離他的胸口,僅隔著一層薄薄的濕衣!幾顆堅硬的烏木算珠承受不住這股巨力,瞬間崩飛出去,噼里啪啦砸在周圍的青石板上,如同垂死的心跳,滾了幾滾,便沒入渾濁的雨水中,消失不見。
陳硯踉蹌著撲進籮筐堆的陰影里,心臟幾乎跳出喉嚨。他急促地喘息,低頭看向擋下致命一擊的金算盤。那支淬毒的弩箭斜斜卡在幾根銅檔之間,箭桿上,一道清晰的刻痕在雨水沖刷下顯露出來——一個工整的、帶著凌厲殺意的漢字:
“林”。
林四海!
漢人海商幫魁首的名字,像一道驚雷劈進陳硯腦海。硫磺味、強弩、林字刻痕……所有線索瞬間串聯!這哪里是簡單的滅口?這是林四海在得知他查到硫磺賬目和達魯花赤帖木兒的勾連后,迫不及待要將他這個“南人賬房狗”徹底抹殺!手臂上,被清源山毒蛇咬傷的舊創處傳來一陣陣刺癢,伴隨著皮肉下隱隱的灼痛。這感覺一天比一天清晰,像身體里埋了一根緩慢燃燒的引線。那個畬族巫醫藍姑沙啞的警告在耳邊回響:“七日爛到心脈!娃子,你時間不多了……”倒計時不再是個數字,它隨著每一次刺癢,每一次灼痛,腐爛進他的臂骨。
他背靠著散發霉味的破籮筐,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脖頸。目光死死盯著那支刻著“林”字的毒箭,也盯著自己救命的金算盤。剛才格擋的劇烈撞擊,竟讓算盤框梁側面一塊薄薄的鎏金飾片崩開了一道縫隙。縫隙里,不是木頭,而是一抹冰冷的、屬于金屬的幽暗光澤。陳硯用染血的手指,顫抖著摳開那片松動欲落的飾片。
里面嵌著的,竟是一枚邊緣打磨得極其銳利的、銅錢大小的薄片。薄片材質奇特,非金非鐵,烏沉沉,上面用極其精細的陰刻手法,銘著一個八思巴文字符。陳硯認識這個字,阿卜杜勒無數次用鞭子抽打他時,咆哮過這個字——“奴”!
這枚被精心藏匿在算盤深處的符牌殘片,才是他“金枷”的真正核心!阿卜杜勒給予的從來不是信任的工具,而是從骨髓里銘刻下奴印的枷鎖!
蕃坊深處,隱約傳來幾聲短促的唿哨,尖銳地穿透雨幕。是刺客在聯絡同伙!追兵的腳步聲踏碎了積水,正從不同方向包抄而來,越來越近。濕冷的空氣裹著硫磺與海腥,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喉嚨。陳硯一把扯下那枚冰冷刺骨的“奴”字符牌殘片,緊緊攥在手心,銳利的邊緣割破掌心,鮮血混著雨水滲出指縫。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本被弩箭釘在墻上的染血賬冊,又看了看掌中這枚浸透血污的符牌碎片,猛地轉身,像一匹受傷的孤狼,撞開身后堆疊的籮筐,朝著天后宮后殿那片更幽深、更復雜的殿宇陰影里亡命奔去。冰冷的算盤緊貼著腰腹,每一次撞擊都提醒著他那深入骨髓的奴役印記,而臂骨深處蛇毒潰爛的刺癢,正冷酷地丈量著他所剩無幾的時間。
雨更大了。在刺桐港,真相和雨水一樣,落地就混進泥里,再難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