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剛撬開蕓娘柴房的破門,一股濃烈的酸腥氣撲面而來。只見歌女蜷縮在草席上,雙手死死掐住自己脖頸,指縫間滲出暗紅血沫——她的喉嚨正被劇毒腐蝕!
劣質(zhì)脂粉的甜膩混雜著血腥與嘔吐物的酸腐,像一記悶棍砸在陳硯臉上。他強忍胃里翻涌的硫磺灼燒感,踉蹌著撲進南巷深處這間低矮的柴房。五天五夜的亡命奔逃,清源山的蛇毒如同附骨之疽,手臂潰爛處的蛆蟲已鉆入筋肉,每一次心跳都帶起鉆心的刺癢和腐爛的鈍痛。藍姑給的七葉一枝花藥粉早已耗盡,僅能延緩潰爛速度,卻擋不住那甜膩的腐肉惡臭日夜蒸騰。死亡倒計時已撕下第六張紙,心脈如同被毒牙抵住的薄紙,隨時會被咬穿。
他冒險潛入泉州城,只為找她——盲眼歌女蕓娘。那首“浪拍礁…寡婦淚…載鬼火…”的血珠謠,是唯一指向王二癩船日志的線索。她一定知道更多!可眼前景象讓陳硯如墜冰窟:蕓娘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的草席上,枯瘦的雙手如同鐵鉗,死死掐住自己脖頸,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暗紅色的血沫混著粘稠的涎液,不斷從她扭曲的嘴角溢出,在骯臟的草席上洇開一片猙獰的圖案。她喉嚨深處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聲響,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血肉被強酸腐蝕般的滋滋聲。
“蕓娘!”陳硯撲過去,想掰開她的手。指尖剛觸及她冰冷的手腕,一股極其尖銳、混合著金屬銹蝕與腐敗花汁的酸腥氣猛地沖入鼻腔——是毒!和雷豹尸體上殘留的氣息一模一樣!
蕓娘渾濁無光的眼珠猛地轉(zhuǎn)向陳硯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失明的黑暗。她松開一只手,痙攣的手指顫抖著,在浸透血沫的草席上,用盡最后力氣劃拉著。
陳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染血的指尖。
一橫…一豎…一個歪扭的圈…接著是幾道急促的斜劃…
是字!她在寫字!
“市…”第一筆劃出。
“舶…”第二筆艱難地延伸。
就在第三筆即將落下的瞬間,“砰!”柴房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一股巨力狠狠踹開!木屑飛濺!一個蒙面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堵在門口,手中一柄閃著幽藍寒光的短刀,正往下滴落粘稠的液體——那液體散發(fā)出與蕓娘喉間一模一樣的刺鼻酸腥!
“礙事的南狗!送你和這多嘴的瞎子一起上路!”蒙面人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閩南腔,短刀帶著腥風(fēng)直刺陳硯后心!
陳硯就地翻滾,險險避開。刀鋒擦過他潰爛的左臂,削掉一片帶著蛆蟲的腐肉,膿血四濺!鉆心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他反手抓起地上半塊破瓦,狠狠砸向蒙面人面門!
“啪!”瓦片碎裂。蒙面人只是偏了偏頭,動作毫不停滯,第二刀又至!刀法狠辣迅捷,招招致命,顯然是專門干臟活的熟手。
陳硯傷口崩裂,膿血橫流,體力在劇痛和蛇毒侵蝕下飛速流逝。他且戰(zhàn)且退,目光掃向草席——蕓娘的手指還在微弱地劃動!那未寫完的字…
就在他分神的剎那,蒙面人抓住破綻,刀鋒如毒蛇吐信,直刺他心窩!陳硯避無可避,只能將身體盡力一側(cè)!
“嗤啦!”刀鋒深深扎入他右肩!冰冷的金屬感混合著劇痛炸開!陳硯悶哼一聲,右手卻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了蒙面人持刀的手腕!黏膩溫?zé)岬孽r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與對方手腕上沾染的酸腥毒液相混合,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甜銹氣息。
近距離的纏斗,讓陳硯看清了對方手腕上一個細(xì)微的印記——那是一個小小的、烙鐵燙出的船錨纏蛇圖案!與清源山礦洞趙禿子官牌上的標(biāo)記,與礁石灘殺手腰牌上的圖案,一模一樣!官礦!林四海!市舶司!所有的線頭在此刻死死絞緊!
蒙面人顯然沒料到陳硯如此悍勇,用力抽刀。陳硯忍著肩頭被刀刃切割的劇痛,左手閃電般探出,抓向?qū)Ψ窖g!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小物件——一個塞著軟木塞的瓷瓶!
毒藥瓶!
陳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拽!
“啵!”軟木塞被扯開!小半瓶粘稠的、暗綠色的液體潑灑出來,濺在蒙面人的蒙面巾和衣襟上!
“啊——!”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響起!那暗綠液體沾物即蝕!蒙面巾瞬間冒起白煙,發(fā)出可怕的“滋滋”聲,布料和下面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潰爛!蒙面人丟開刀,雙手瘋狂地去抓撓自己的臉,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哀嚎。
陳硯踉蹌后退,顧不上右肩血流如注,撲到蕓娘身邊。她的氣息已如游絲,那只在草席上寫字的手無力地垂下。陳硯顫抖著看向她最后劃下的痕跡——那第三筆,是一個短促的、指向下方的斜劃,與之前的兩筆構(gòu)成一個殘缺的符號。不像完整的字,倒像…某個標(biāo)記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蕓娘另一只緊握成拳的手上!他輕輕掰開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死死攥著一小片布料。布料邊緣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過,上面用金線繡著半個殘缺的圖案——半個光芒四射的日輪!
摩尼教的“光明符”!
陳硯腦中驚雷炸響!蒲綾匕首上的官窯瓷片、藍姑藥囊上的日輪、船日志里的星圖、蕓娘臨死指向的線索…這殘缺的光明符,是最后一塊拼圖?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嗚——嗚——嗚——!”
突然,泉州城上空響起了低沉而急促的號角聲!是市舶司衙門的集結(jié)號!緊接著,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南巷狹窄的石板路!粗暴的呵斥聲、踹門聲、哭喊聲瞬間炸響!
“奉達魯花赤帖木兒大人令!搜捕南人逃犯陳硯!窩藏者同罪!”
蒙古騎兵!他們進城了!而且直接沖進了漢人聚居的南巷!
陳硯抓起那瓶殘留的毒藥和半片光明符殘布,忍著肩頭刀傷和左臂潰爛的劇痛,撞開柴房的后窗。窗外,狹窄的巷道里,幾個兇神惡煞的蒙古騎兵正揮舞著彎刀,踹開一戶戶人家的門板。一個躲避不及的老漢被馬蹄撞翻在地,慘叫還未出口,雪亮的彎刀已帶著鐵銹與汗腥混合的死亡氣息劈下!
陳硯縮回陰影,后背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右肩的傷口隨著心跳不斷涌出溫?zé)岬难蟊蹪€處的刺癢感如同無數(shù)螞蟻,正順著血管向心口瘋狂爬行。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半片焦黑的、繡著殘缺日輪的布料,和那個黏膩冰冷的毒藥瓶。
蕓娘用命換來的啞謎,就在這殘缺的光明之中。而巷外,蒙古彎刀的寒光,已映亮了泉州血色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