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的辛辣混著皮肉焦糊的惡臭還未從鼻腔散盡,眼前又炸開一團裹挾著玫瑰腐甜的詭異綠焰!陳硯猛然后仰,灼熱的氣流燎得他額發卷曲,刺鼻的酸餿氣直沖腦門。他狼狽地滾倒在鋪滿異域織毯的地板上,撞翻了一旁黃銅香爐,滾燙的香灰混著沒藥刺鼻的焦苦味,雪花般撲了他滿頭滿臉。左臂傷口被這一摔狠狠撕裂,黃膿混著血水滲出,黏膩地糊在粗布袖子上。那深入骨髓的刺癢驟然加劇,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毒蟲在潰爛的皮肉里瘋狂啃噬——郎中那句“七日爛到心脈”的判詞,隨著每一次脈搏的跳動,在耳邊敲響喪鐘。
“抓住這放火的南蠻!”波斯調香師馬斯魯爾用生硬的漢話尖聲嘶吼,金絲鑲邊的長袍在幽暗的香料作坊里晃動著刺目的光。門外立刻傳來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帶著鐵器碰撞的冰冷脆響,顯然是聞聲趕來的番坊巡丁。陳硯甚至能聞到他們皮靴上沾染的羊膻與汗酸,混合著作坊里堆積如山的丁香、豆蔻散發出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馥郁甜香。這甜膩的香氣此刻如同黏稠的蛛網,死死纏住他的四肢。
他顧不上抹去臉上的香灰,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混亂的現場。馬斯魯爾看似驚恐后退,腳下一滑,袖中卻悄無聲息滑落一個寸許長的烏木管,“嗒”一聲輕響,精準地掉進翻倒的香爐灰燼里。這絕非意外!陳硯腦中算珠聲狂響——磷粉自燃需要引信觸發!方才那瓶口,定是這老狐貍用指甲暗藏的硫磺粉悄悄抹過!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陳硯像只被逼到絕境的野貓,四肢并用猛地向前一撲,沾滿膿血的左手不顧一切地探入尚有余溫的香灰!
“呃!”滾燙的灰燼灼燒著傷口,鉆心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指尖已死死攥住了那截微涼的烏木管。幾乎同時,作坊厚重的橡木門被“砰”地撞開,兩個手持彎刀、頭纏白布的色目巡丁堵在門口,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芒。領頭那個鷹鉤鼻的色目人,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刮過陳硯滿是香灰和血污的臉,嘴角咧開一絲殘忍的弧度:“卑賤的南狗,竟敢在尊貴的馬斯魯爾大師作坊縱火?剁了他的手!”
彎刀帶著破風聲劈下!陳硯根本來不及起身格擋,千鈞一發之際,他只能將全身力氣貫注于攥著烏木管的左手,狠狠砸向身旁一個半人高的巨大陶甕——那里面正浸泡著用于制作頂級玫瑰露的新鮮花瓣。陶甕應聲碎裂,腥紅粘稠的花汁混著冰涼的汁液如同血瀑般傾瀉而下,瞬間澆了沖在最前的巡丁滿頭滿臉!濃得化不開的玫瑰甜腥味,混雜著花瓣腐敗的微酸和冰水的寒意,劈頭蓋臉將他淹沒。
“啊!我的眼睛!”色目巡丁發出殺豬般的慘嚎,丟開彎刀,雙手拼命揉搓著被花汁糊住的眼睛。陳硯抓住這瞬息的機會,泥鰍般從巡丁的腿邊滾過,撞開后面那個被突發狀況驚呆的同伴,奪門而出!冰冷的夜風裹著海腥味猛地灌入肺腑,沖淡了身后作坊里傳來的怒罵和玫瑰腐敗的甜膩。
他在迷宮般狹窄曲折的番坊小巷中亡命奔逃。腳下的石板路濕滑冰冷,兩旁高聳的波斯風格石屋投下濃重的黑影,如同巨獸的獠牙。傷口在劇烈奔跑中不斷撕裂,膿血混著冷汗浸透后背,每一次手臂擺動都牽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濕黏滑膩的觸感。身后,巡丁的呼喝聲、雜亂的腳步聲和彎刀敲擊盾牌的刺耳金屬撞擊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來。更遠處,隱約傳來市舶司方向追捕他的銅鑼尖嘯,一聲急過一聲,像勒緊脖頸的絞索。
前方巷口突然轉出一隊舉著火把的巡邏兵!火光照亮他們身上簡陋的皮甲和手中粗陋但致命的鐵頭棍棒——是漢人弓手營的雜兵!這些底層兵卒平日受盡蒙古人和色目人的窩囊氣,此刻抓捕一個“縱火犯”南人,正是他們發泄和表忠的絕佳機會。領頭的小旗官三角眼里閃著興奮而殘忍的光,鐵棍指向陳硯:“在那兒!打斷他的狗腿!”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陳硯的心沉到谷底。他猛地剎住腳步,背靠冰冷刺骨的斑駁石墻,劇烈喘息。汗水流進眼角,混合著香灰,帶來辛辣的刺痛。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象征奴役的金算盤已在昨夜逃亡中作為武器擲出。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頭頂。就在此時,他攥著烏木管的左手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是那截從香爐灰里搶出的烏木管,一段不知何時彈出的、細如牛毛的尖刺,深深扎進了他的皮肉!
劇痛讓他幾乎叫出聲,但也帶來了病態的清醒。他低頭看向那截烏木管——管身陰刻著繁復的纏枝花紋,此刻沾染了他的膿血,在昏暗光線下泛著詭異的暗紅。這不是普通的引信管!他忍著惡心和劇痛,用指甲狠狠摳向被尖刺扎破的地方。一小片薄如蟬翼、沾著血污的油紙卷,竟被他從管壁的暗格里摳了出來!
展開油紙卷,上面是用極細的朱砂筆寫就的幾行波斯文。陳硯瞳孔驟縮——這是一份爪哇硫磺的訂貨單據!數量精確到斤兩,交貨地點赫然標注著清源山下一處廢棄的摩尼教祭壇!單據末尾,一個熟悉的、用八思巴文勾勒出的簡易市舶司船錨暗記,像燒紅的烙鐵,燙進他的眼底。
“在那里!圍死他!”漢人小旗官的吼叫和色目巡丁的彎刀破風聲已近在咫尺!陳硯猛地將油紙卷塞入口中,混合著膿血和硫磺余味的苦澀在舌尖炸開。他用盡最后力氣,手腳并用攀上身旁一根排水用的石制凸槽,粗糙的石棱刮破手掌,帶來火辣辣的痛感。他像只受傷的壁虎,奮力向上蠕動,翻過一道低矮的院墻,重重跌入墻內濃重的黑暗和刺鼻的牲口糞便氣味中。
他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劇烈地咳嗽,試圖將口中那團帶著真相腥咸的油紙咽下。左臂的傷口處,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細微而密集的蠕動感。借著高墻外透進來的、巡丁火把晃動的微光,他顫抖著擼起破爛的袖子——潰爛發黃的傷口邊緣,幾條細小的、慘白色的蛆蟲,正從翻卷的皮肉里緩緩探出頭來!死亡的腐臭,混合著口中硫磺單據的苦澀,還有遠處番坊永不消散的玫瑰甜香,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大網,將他死死罩住。
墻外,追兵的叫罵和翻找聲如同潮水拍岸。陳硯躺在冰冷的污穢里,感受著蛆蟲在血肉中蠕動的、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啃噬。他閉上眼,爪哇硫磺的訂單、市舶司的船錨暗記、摩尼教廢棄祭壇……破碎的線索在腦中瘋狂碰撞。玫瑰露的甜香是陷阱,這蠕動的蛆蟲是催命符,而口中那團帶血的紙,是唯一能撕開這甜膩腐臭地獄的、淬毒的匕首。天,依舊黑得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