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的辛辣混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像兩只冰冷黏膩的手,死死扼住陳硯的喉嚨。他蜷縮在戶房高大烏木柜架的陰影里,眼睜睜看著書吏張文遠在綠焰中扭曲、撲騰,最終化作一具蜷縮的焦炭。那本用八思巴文書寫、浸透胡椒稅黑金的賬冊,只剩幾片帶著火星的焦黑紙屑,在死寂的暗室里飄蕩,如同地獄來的冥錢。陳硯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硫磺味混合著恐懼,刺得他雙眼發酸。七日。他低頭看向左手小臂,昨日被硫磺灰燙傷的地方,邊緣已泛起不祥的黃膿,傷口深處傳來細微卻持續的刺癢——郎中冰冷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七日爛到心脈,神仙難救!”追贓的期限,正隨著這潰爛的皮肉,一寸寸啃噬他的性命。
這絕非意外。陳硯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痛楚勉強壓住嘔吐的欲望。有人早布下了陷阱,用硫磺粉和磷塊做成這奪命的“鬼火”,只等觸碰賬本的人自投羅網。他屏住呼吸,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遠處隱約傳來的三更梆子聲。更夫的腳步在空曠的市舶司回廊里拖沓著,每一次落足都像踩在陳硯繃緊的神經上。不能再待了!他像壁虎般貼著冰冷的磚墻挪動,每一步都帶起積年塵灰和陳墨的腐臭味——這是市舶司衙門獨有的氣息,權力在陰影里發酵的味道。袖中那枚賄賂張文遠的波斯銀幣,此刻燙得像塊燒紅的炭。
陳硯的目光如鉤,在張文遠焦黑的尸體上寸寸刮過。腰牌!他瞳孔驟縮。一塊烏沉沉的腰牌半掩在書吏燒焦的袍子下,邊緣已被硫磺火燎得發黑,但牌面上陰刻的“至正四年制”幾個八思巴字卻清晰得刺眼。這是市舶司低級吏員的身份憑證。他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一股鐵銹混合著尸油的滑膩感瞬間黏上皮膚,胃里又是一陣翻涌。就在他欲將腰牌收入袖中的剎那,尸身焦黑的胸腔里,突然發出“噗”一聲輕響!幾點暗紅火星裹著尚未燃盡的硫磺粉末,猛地濺射出來,帶著死亡的溫度,直撲陳硯面門!
他猛然后仰,火星擦著鼻尖掠過,灼熱的氣流燎得眉毛發焦。幾乎同時,外面回廊傳來靴底碾過石板的脆響,由遠及近,沉重而規律,帶著蒙古武士特有的壓迫感。巡邏的怯薛歹!冷汗瞬間浸透陳硯的后背。他死死攥住那塊冰冷的腰牌,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金屬棱角幾乎嵌進肉里——這不再是脫罪的鑰匙,而是催命的符咒!他像受驚的貍貓,無聲地滾入最近一排烏木柜架的底部陰影,蜷縮起身體。柜底積塵濃重,霉味混著灰塵猛地嗆入肺腑。腳步聲停在戶房門外,沉重的呼吸聲透過門縫傳來,帶著草原風沙的粗糲感。陳硯甚至能聞到對方皮甲上沾染的羊膻和汗酸味。時間凝滯了。他手臂的傷口在沉寂中瘋狂地刺癢、搏動,膿血滲出,黏住了內衫,每一次心跳都扯動潰爛的皮肉,提醒他生命的沙漏正在瘋狂傾瀉。
腳步聲終于再次響起,漸漸遠去。陳硯如同從水底掙脫出來,貪婪地吸入一口滿是灰塵的空氣。他不敢再耽擱,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張文遠尸體周圍。焦黑的地面上,除了散落的灰燼,還有幾枚從書吏燒穿的袖袋里滾出的銅錢。他撿起一枚,觸手冰涼粗糙,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錢文赫然是“熙寧通寶”——前朝的舊錢!這小小的銅錢,帶著冰冷沉重的歷史寒意,在元朝市舶司吏員手中出現,本身就是一個無聲的控訴。陳硯將其攥緊,冰冷的金屬棱角抵著掌心,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他迅速探向尸體腰間,摸索片刻,指尖觸到一個硬物。不是賬本,而是一枚小巧的銅鑰匙,藏在腰帶夾層,僥幸未被硫磺火燒毀。鑰匙柄上,陰刻著一個模糊的“丙”字。
丙字庫!陳硯腦中電光石火。市舶司存放歷年廢舊文書卷宗的庫房,蛛網遍布,霉味沖天,連耗子都嫌棄的地方。真正的賬本,竟在那里?他不敢再想,將鑰匙和腰牌一同塞入懷中。剛一起身,袖中那枚小小的金算盤珠不慎滑落,“叮”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室內如同驚雷!
“誰?!”一聲暴喝猛地從門外炸響!剛剛離去的腳步聲竟去而復返!沉重的木門被“砰”地一腳踹開,一個高大的蒙古武士身影堵在門口,腰刀已然出鞘半寸,在幽暗中反射著窗欞透入的慘淡月光,寒氣逼人。陳硯心臟幾乎停跳,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千鈞一發!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武士腳下——門檻內側,一攤尚未干涸的、黏膩暗紅的污漬,那是張文遠被拖入時留下的血跡。陳硯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枚沾著尸油和硫磺灰的“熙寧通寶”,狠狠砸向那片血污!
銅錢撞擊石板的脆響,在寂靜中異常刺耳。
武士的目光本能地被聲音吸引,低頭看向門檻內側的血跡。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陳硯如同離弦之箭,從柜架陰影中竄出,不是沖向門口,而是撲向房間另一側緊閉的高大木窗!他用盡全身力氣,肩頭狠狠撞向窗欞!腐朽的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嘩啦”一聲碎裂開來!陳硯整個人裹著木屑和灰塵,滾入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之中。冷冽的夜風瞬間灌滿口鼻,沖淡了令人作嘔的硫磺與焦臭。身后,蒙古武士的怒吼和雜沓的腳步聲如同追命的鼓點,緊緊咬來。
陳硯在迷宮般的衙署回廊亡命奔逃。傷口在劇烈的奔跑中撕裂,膿血滲出,每一次手臂擺動都帶來鉆心的刺痛和濕黏感,死亡倒計時的沙漏在潰爛的血肉中瘋狂加速。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將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長、扭曲。前方是死路!一堵高大的粉墻攔在眼前。情急之下,他猛地扯下腰間那個從不離身的金算盤,入手一片沉甸甸的冰寒——這象征財富與奴役的枷鎖,此刻成了唯一的武器。他用盡全力,將金算盤狠狠砸向追得最近的一個身影!
金算盤在空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帶著破風聲,“啪”地一聲脆響,正正砸在那蒙古武士的額角!算盤珠迸散飛濺,在火把照耀下如同金色的毒蜂。武士悶哼一聲,追擊的勢頭為之一滯。陳硯抓住這瞬息的機會,手腳并用,攀上墻邊一株高大的刺桐樹,枝椏刮破衣衫,在皮膚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他縱身一躍,翻過高墻,重重跌落在墻外泥濘的巷子里。腐土和垃圾的酸餿氣瞬間將他淹沒。
他不敢停留,掙扎爬起,一瘸一拐地撲向巷子深處。身后,市舶司衙門方向人聲鼎沸,火把的光亮映紅了半邊夜空,尖銳的銅鑼聲撕裂夜幕,宣告著對逃犯的全城通緝。陳硯背靠冰冷的石墻劇烈喘息,冷汗混著污泥浸透單衣。他顫抖著掏出那枚用命換來的丙字庫銅鑰匙,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卻帶來一絲詭異的慰藉。借著遠處映來的微光,他猛然發現,鑰匙柄上那個“丙”字的刻痕里,竟嵌著幾點極細微的、暗紅色的粉末——不是硫磺,是干涸發黑的血漬!
一絲冰涼徹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他猛地想起張文遠尸體上濺出的那幾點詭異火星,還有那本在綠焰中化為灰燼的八思巴文賬冊。這不是結束。這枚小小的鑰匙,這把打開丙字庫的“鎖”,本身就是一個更致命的陷阱!它散發著血腥和陰謀的甜腥氣,如同黑暗中巨獸垂下的誘餌。
遠處,第一聲凄厲的雞啼劃破泉州沉寂的黎明。天,快亮了。陳硯低頭看向左臂,潰爛的傷口邊緣,黃膿的范圍似乎又擴大了一圈,那刺骨的癢意深入骨髓,像無數細小的毒蟲在啃噬。他狠狠咬緊牙關,將那枚帶著血痕的鑰匙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屬硌得生疼。晨光熹微中,他像一抹沒有溫度的幽魂,拖著潰爛的軀體和更沉重的枷鎖,再次投入刺桐港深不見底的暗流。真正的賬本,那能撕裂整個泉州腐爛心臟的東西,或許就在丙字庫蛛網塵埃的深處,等著用他的命去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