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代的記憶里,總有些身影特別清晰。阿哲就是這樣一個。他原本不屬于我們班,高我一屆。據說他父親看他成績跟不上,便在升二年級時讓他留了級,于是便走進了我的教室。
在那所山村小學,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加上學前班,全校也不過三四百人。在這里,一點與眾不同,便會成為全校皆知的“名人”。阿哲就是如此。幾次不大不小的風波,便讓整個學校都記住了這個名字。在他轉來之前,我與他并無交集。如同大多數同校卻不同班的孩子,雖每日在咫尺方圓的校園里活動,彼此卻像平行線,未曾交匯。
第一次見到阿哲,是在二年級開學的日子。作為班長,我自然對新同學多看了幾眼。老師領著他進來,他微微歪著頭,臉上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衣服也穿得不大周正。仿佛他的整個存在都帶著一種微妙的傾斜感,讓你想看清他時,也不自覺地想側一側頭。這獨特的姿態,如同一個烙印,使得我后來關于他的所有記憶,都定格在這歪斜的身影、不羈的衣著和那抹令人隱隱不安的笑容里。至少在我有限的視線中,他始終保持著這副模樣。
那時的班級,孩子們似乎被無形的標簽分成了幾類:一類是讓老師頭疼、無心向學的“搗蛋鬼”;一類是成績優異、備受青睞的“好學生”;還有一類,是成績平平、安靜聽話、存在感稀薄的“中間派”。阿哲,毫無懸念地被歸入了第一類。而我,作為班長和學習上的佼佼者,自然被劃入“好學生”的陣營。但這個歸類于我而言,并不全然準確。雖然成績名列前茅,我的內心卻向往著“搗蛋鬼”們那種看似自由不羈的生活。于是,我常常有意無意地靠近他們,也因此與阿哲有了更多的接觸。
真正走近阿哲,才發現他并非想象中那種耀武揚威的“小霸王”。他更像一個被寵溺又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對許多事都顯得漠然。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敵人”,更不像某些“壞學生”熱衷于建立“權威”,讓大家懼怕。他只是在某些莫名的時刻,會用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捉弄一個無辜者,或者跟著起哄,對某個“看不順眼”的同學推搡幾下。那時的我,內心是抵觸他這種行徑的。在我尚且簡單的是非觀里,“壞學生”之所以令我有一絲向往,是源于他們某些時候的“磊落”。我厭惡他背后那種難以言說的捉弄。因此,我們的關系并不熱絡,偶有口角,卻都守著某種微妙的“界限”,因為我們都知道對方不那么好惹。
他身后,是一個在物質上遠超我們想象的殷實家庭。在那個連磚瓦房都不算普遍的村落里,他家矗立著一座氣派的四層小樓,雕梁畫棟,是當時整個大隊最醒目的建筑。而我身后,則是老師們因我成績而生的偏愛。他們似乎總愿意相信,當我和別人沖突時,責任必然在對方。對我,常常是幾句溫和的勸導;而對所謂的“惹事者”,則是不留情面的嚴厲責罰。他們大概不愿相信,一個能為學校捧回各種競賽獎狀的“好苗子”,內心竟也藏著對“壞學生”生活的向往。
然而,我和阿哲之間那脆弱的平衡并未維持太久。那時,我們中午回家都不帶書包,書本就隨意放在課桌抽屜里,也極少發生丟失或破壞物品的事。可有一天下午,當我翻開語文書準備上課時,赫然發現書頁間凝著一口令人作嘔的痰!一股夾雜著強烈屈辱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我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名字就是“阿哲!”我摔下書本沖出教室,一眼就看見阿哲正和班里幾個“搗蛋鬼”坐在乒乓球臺上說笑。我攥緊拳頭,沉著臉走到他面前,強壓著沸騰的怒火,聲音因憤怒而變得低沉怪異:“我書上的痰,是你干的?”
他依然歪著頭,臉上掛著那抹詭異的笑,仿佛沒聽見我的質問。過了幾秒,像是才反應過來,他收起笑容,慢悠悠地說:“你的書……被人吐痰了?”說完,他睜大眼睛看了我兩秒,突然爆發出一陣古怪的大笑。這笑聲像導火索,引得周圍的人也哄笑起來。被當眾恥笑的羞辱感讓我幾乎窒息,含著淚吼道:“還說不是你!除了你,誰會做這種下作事?”他那令人火冒三丈的笑聲還未止歇,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慢條斯理地說:“你別瞎賴,我沒有,信不……”話音未落,我的拳頭已經砸在他臉上。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我們立刻扭打在一起。圍觀的“壞學生”們沒有一個上前拉架,只是興奮地吶喊、嬉笑。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場難得的“內部斗爭”好戲,兩個都是他們的“伙伴”,幫誰都不合適。平心而論,他打架并不算強手,我略占上風。也不知打了多久,直到他鼻血直流,我臉上也掛了彩。老師聞訊趕來,我已不記得老師費了多大勁才將我們分開,只記得我們被分別帶到不同的房間“處理”。我一口咬定是他吐的痰,甚至說我親眼所見。那時的我并不覺得這有何卑鄙——對付“卑鄙”的人,手段似乎也不必太光明。和以往許多次打架一樣,我只是接受了例行公事的口頭教育,很快便被放回教室。至于阿哲,聽說被老師狠狠責罰了。但他出來時,臉上依然掛著那抹詭異的笑容,這笑容徹底澆熄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可能的憐憫。第二天再見他,傷勢似乎更重了些,我當時只當他又跟誰動了手。
關于阿哲的記憶,這件事最為刻骨銘心。因為直到今天,我仍無法確定那書本里的污穢究竟是誰所為。而我僅憑臆測,就讓他承受了本不該由他背負的皮肉之苦,甚至可能還有更深的心靈創傷。更令我難以釋懷的是,后來聽說他父親并未如我想象中那樣到學校大鬧,反而在當晚就對他施以了更重的拳腳。再后來,又隱約聽聞,他父親雖然物質上對他幾乎有求必應,卻常常對他動手,醉酒時、賭輸了錢時,甚至心情郁悶時都可能成為導火索。知曉這些后,那份愧疚感如同藤蔓般纏繞心頭。而最令我耿耿于懷的是,自那次打架后,阿哲開始不停地流鼻涕。從此,我記憶中的他,臉上總掛著一條擦不盡、吸不回的鼻涕。許多年里,我都固執地認為,那是我打在他鼻子上那一拳造成的后果。
之后的日子,我和阿哲的關系時冷時熱。他變得更加乖戾,無緣無故地捉弄同學,也更加不修邊幅,那惱人的鼻涕被他隨意甩在墻上、樹干上,留下獨特的印記。據說,他父親的棍棒也落得更頻繁了。但老師們似乎徹底放棄了他——無論嚴厲的責罰還是苦口婆心的勸導,他都無動于衷,依舊我行我素,用他那旁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活在傾斜的世界里。漸漸地,他成了教室角落里一個被遺忘的、歪斜的影子。
小學畢業后,他便輟學了。我的整個中學時代,再未見過他。直到高中畢業那年,在小學同學聚會上,有人偶然提起他。我裝作不經意,卻急切地追問:“他現在……還流鼻涕嗎?”一個和他同村的同學說:“早就不流了,小學畢業后就好了。”那一刻,仿佛一塊壓在心頭多年的巨石轟然落地,長久以來盤踞心頭的隱痛瞬間消散。聚會上還得知,他輟學后一直閑在家里,不再讀書,也不去打工,只是沉迷牌桌,父親給的錢輸光了,就偷偷拿家里的錢,甚至變賣家里的物件。而他父親,打了他幾年后,似乎也徹底絕望,不再管他,任其沉淪。
命運有時會在人毫無防備時,于幽暗的轉角投下一線微光。在我即將升入大二的那個暑假,阿哲竟突然萌生了去打工的念頭。一天,我去他們村找一位老朋友,偶然遇到了阿哲。寒暄過后,我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他歪著頭,眼神里竟透出一絲罕見的認真,告訴我:“明天就走,出去打工。不想再待這兒了,煩透了,也不想再賭了,就想靠自己掙口飯吃。”我心中涌起一陣欣慰,為這位我一直愧于面對的老同學終于有了改變的念頭而感到由衷高興。那次短暫的交談,氣氛竟是多年來少有的輕松愉快。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那竟是我們此生最后的對話。
第二天,一個同學匆匆跑來告訴我一個噩耗:阿哲死了。據這位帶來消息的同學說,前一天晚上,阿哲與幾個牌友道別,在外面吃宵夜。結賬時錢不夠,他自告奮勇回家取錢,誰知這一去就再未回來。那幾個牌友久等不至,只好賒了賬各自散去。他的死因是,在深夜回家的路上,騎摩托車失控沖入了路邊的溪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人發現。
我不知道是命運未曾給我機會,還是未曾給阿哲機會,抑或是對我們兩人都吝嗇于給予。它無情地掐滅了阿哲開啟另一種人生的微弱火苗,也將一份沉重的、永生無法卸下的愧疚,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里。他那傾斜的身影,連同那條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鼻涕,以及最后那個試圖挺直腰桿、走向遠方的模糊背影,都成了我心底一道無法撫平的刻痕。也許,有些過錯,并非源于惡意,卻足以改變一個人的軌跡;有些愧疚,即使時光流轉,也依然沉重如初,提醒著我們,在他人傾斜的世界里,我們是否也曾是那無意推了一把的力量?兩條本可能相交的小徑,永遠停在了各自轉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