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那個書架的緣起,已然模糊不清了。它仿佛是一粒不知何時飄入心田的種子,悄然萌發,待到察覺時,竟已亭亭如蓋。我甚至不記得它具體是哪一刻真正屬于了我。為了尋覓這后一個答案,我溯洄于時光的河流,在記憶的縫隙里打撈。終于,在某個被夕陽熔金浸透的傍晚,那個剛剛褪去少年青澀、膚色如大地般沉著的我,在宣告一場重大試煉落幕的時刻,也悄然宣告了書架的誕生。那落日的余暉,便成了它最初的背景。
至于為何要親自動手在樓頂構筑一個書架,這念頭倒是清晰如昨。幼時嗜書,家中新舊典籍雜陳于箱篋之中。每每見此,心中便悄然升起一個影像:一個如書肆般齊整的架子,靜候著被一冊冊智慧填滿。后來,我對母親說出了這份渴望。母親的話語雖已飄散在風里,大意是說父親會為我親手打造一個。那時的我,篤信父親那雙仿佛無所不能的手。家中林林總總的架子皆出自他手,在我童稚的眼中,他自有化平凡為神奇的力量,他做的東西,必是堅固不摧的精鋼所鑄——家里的水管不也是他親手鋪設的么?這印象根深蒂固。
于是,等待便開始了。心田里總回蕩著母親的話:“父親會為你做一個書架,鋼鐵的。”若單是父親所言,我或許會存疑。鄉間男子的豪言壯語,有時如風過耳,真假難辨,這似乎也成了某種無聲的傳承。然而,這話是母親說的啊!母親,是我整個童年與少年時代最堅實、最可信賴的基石。她如同守護家園的樹,長久地佇立在家的一方天地里,照看著我。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應時的節氣,說晨起吃什么,那清晨的桌上必有熱騰騰的餐食;說歸家時有什么,那踏進門檻的一刻總能聞到熟悉的香氣。她的承諾,是無聲的契約。
因此,當母親轉述父親會為我做書架時,一個雄偉鋼鐵書架的幻象便巍然立于心間。它線條剛毅,棱角分明,每一寸鋼鐵都被打磨得光可鑒人,映照著人影。書本置于其上,只需指尖輕推,便能滑行至邊際,那質感,那分量,是想象中的完美。
然而,光陰流轉,書架的影子卻始終未曾出現。我漸漸長成,也漸漸識得人心如月,有明暗圓缺。男子的話語,常如風中之燭,搖曳于許諾與戲言之間。他們對摯愛、對家庭傾注的諾言,縱使起初飄渺,最終往往也沉甸甸地落到實處,如同父親為母親付出的辛勞,回望時令人動容。但對著孩童的言語,有時卻如同哄慰睡夢的童謠,美好而飄忽——如同兒時我們亦曾天真許諾,要令父母成為“富一代”一般。父親從未直接對我許諾書架,但我相信他確曾對母親說過,而母親,又將這期望的種子播撒給了我。父親或許未曾察覺,他那句對母親的話,已在我心中長成了參天大樹。
在那些與父親為數不多的爭執里,常常源于“言”與“行”的溝壑。譬如他描繪的年節餃子如何鮮美誘人,待到次年追問,卻只余一句“說說而已”。那時的委屈,如同被承諾的糖果忽然化作了空氣。家中水管的設計,也常與最初的藍圖大相徑庭,那些“暫時如此”的托詞,最終凝固成彎繞的線路。少年的爭辯,在閱歷的風霜前,常常顯得無力。后來,當我看到家中那些不甚美觀的水管被悄然拆除,心中竟也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
說回書架。待到高三,那鋼鐵巨塔的幻夢已漸漸淡去。我不再向母親提及,心中已悄然萌生了親自動手的念頭。只是學業為重,這念頭便蟄伏著。終于,在人生的一個重要驛站停歇后,我立刻喚來兩位童年伙伴,將計劃付諸行動。那時家中正建新屋,拆下的竹竿與板材便成了天賜的物料。三個十八歲的青年,在樓頂的烈日下開始了這看似微小卻意義非凡的工程。
父親積攢的工具林林總總,提供了便利。白日當空,我們在樓頂揮汗如雨。母親初時見那些散亂的竹竿板材,以及被磨損的工具,總會心疼地勸止,說父親會做的。我答道:“從高中等到畢業,若再等,怕是要等到大學也念完了。”母親嘆息一聲,便由我去了。
兩日兩夜,骨架初成。伙伴們將那稚拙的竹木架子搬入室內,又一同裝點。它確實其貌不揚,搖動時吱呀作響,然而它確確實實是一個書架了——能將書本穩穩立起,承載文字重量的所在。它是我至今唯一的書架。
孩童的心,是無法輕易哄過的。你以為輕飄飄的一句承諾,隨風而逝,卻不知它已深深嵌入那幼小的心靈,化作一枚執念的種子。縱使日后明白那不過是大人世界的無心之語,那未曾落地的意象,卻已在潛意識的土壤里生根發芽。直至今日,我心中書架最清晰的影像,并非圖書館的巍峨陣列,亦非我親手搭起的竹木架子,而是那個父親未曾鑄就的、想象中的鋼鐵輪廓;關于餃子最深的念想,也非任何嘗過的滋味,而是父親口中那頓永未蒸騰出熱氣的、如云團般柔軟的承諾;家中的水管,也總是那幾道不甚順暢的彎折。這便是“言”的魔力,它未曾實現的形態,反在心湖中反復映照、勾勒,最終凝固為對事物最固執的認知。那些未竟之諾,如同心湖上永不沉沒的倒影,提醒我們,言語的重量,有時遠超實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