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山路，十里羊臺。在石巖、大浪、西麗三鎮(zhèn)交界地帶，有一座連綿不絕、蒼蒼郁郁的大山，此山連接三鎮(zhèn)，易守難攻，自古便是兵家要塞，多少英雄起跡其間，多少神話故事流傳至今，這山便是羊臺山。

人間四月天，山花爛漫時。一個白衣男子沿著蜿蜒的山路漫步而上，從山腳到山頂走了幾百米的高度，常人若走到一半便已氣喘吁吁，雙腿如灌了鉛一般，而他的步履竟絲毫不變，穩(wěn)健如初，可見其內(nèi)力之深厚。山風(fēng)襲來，長袖競起，常常拂過腰間的一把長劍，劍柄和鞘烏黑發(fā)亮，而劍柄一端上的一塊佩玉卻潔白如雪，也在風(fēng)中不停地搖曳。

英雄封劍一念間，天下第一已十年。山頂是寬約五六丈的一片平地，青松蒼翠，鳥語不絕，幾塊大石隨意地擺放在樹下，倒有幾分賞心悅目的意境。一個男子正坐在一塊石上，雙眼微閉，似乎在打坐，在他身前，一把長劍連同劍鞘插入石中，石頭裂開的小縫處已經(jīng)有風(fēng)化痕跡，可見這把劍并非新近插入，而劍鞘烏黑發(fā)亮，陣陣寒氣自鞘身生出，以至于這石上裂縫處常年積垢，早已有了土質(zhì)，竟未生一花一草，而整塊石頭也絲毫不見青苔生長，江湖中有劍鋒芒無匹，劍氣寒似臘月冰雪，想是曾勝遍天下兵器的天下第一劍——寒鐵冰鋒，而坐在石上的男子自然是天下第一的羊臺山劍客了。

白衣客在離劍客三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大吃一驚，他曾以為天下人人稱頌的羊臺山劍客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想不到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十年前就為天下人人敬仰的第一劍客竟然是個看似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但是他畢竟在江湖上漂泊多年，各種奇人異士見得也不少，即便心中驚訝，也只是轉(zhuǎn)瞬之間的內(nèi)心活動，表面上絲毫看不出來，他只緩緩說道：“曾只身大敗三山五岳，威震五湖四海，以一人一劍獨步江湖，游歷十年，打遍武林大大小小門派，一次未輸。”

劍客睜開雙眼，看到一個白衣男子，年紀約莫二十多歲，習(xí)武之人從話音之中便能聽出內(nèi)力修為，劍客聽得此人說話聲音不大，但是穩(wěn)健有力，一字字傳來有如一記記鐵錘打來，可見其內(nèi)功深厚，絲毫不在自己之下，心中閃過一絲驚異，但僅僅只是一閃而過，全無外露于神色。

白衣客看到劍客睜開雙眼卻并未發(fā)話，于是繼續(xù)說道：“這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只是十年之前你成為天下第一，而十年之后的現(xiàn)在，我不僅戰(zhàn)勝了整個中原武林，闖蕩東瀛、西域、南洋、北塞，并無一次敗績，然而他們卻都說有一個人我還沒贏過，便不算是天下第一。”

“十年前我就不在武林了，你又何必需要打敗我呢？”劍客緩緩說道，聲音軟弱無力，一點也聽不出其內(nèi)力修為何如。

“不打敗你，這天下就沒有第一。”白衣客揮一揮長袖，地上落葉掃地而起。

不老英雄山，英雄遲暮時。陽臺上自古以來便多出英雄才俊，不少高人能士厭倦了江湖上的紛紛擾擾而選擇隱居其中，而每逢亂世，又有許多草莽英雄揭竿而起，攪動風(fēng)云，因此羊臺山也被稱為英雄山。

“我在羊臺山十年，已經(jīng)忘了有多少人說過這句話了，他們從江湖而來，也把江湖帶到山上，他們都說只有打敗我，這天下才重新有第一，剛開始我也期待，有一個人能夠把天下第一的虛名帶走，也讓這山從此遠離江湖，只是我沒跟一個人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沒人來過了，直到今天。”劍客說這話的過程中，雙眼已經(jīng)慢慢睜大，漸漸有了些光芒，聲音也趨于洪亮，隱隱約約可以聽出些微內(nèi)力。

“江湖早已有傳聞，你已十年未拔劍，每次來人挑戰(zhàn)，只讓挑戰(zhàn)者演練劍招，而你以口述應(yīng)對，若十招過了而仍無值得你拔劍出鞘的一招，便將來人打發(fā)走了。”白衣客說話間已經(jīng)拔出了腰間的長劍，劍出鞘，銀光閃動，劍氣自劍身向四周擴散，瞬時給人以冰冷的壓迫感。白衣客凝視長劍，繼續(xù)說：“我可有幸求刺半招？”

在長劍銀光的投射下，劍客的雙眼越發(fā)明亮，他只輕聲說：“不敢，請。”

白衣客隨即擺出陣勢，左手捏劍訣，右手執(zhí)劍，瞬時飛速使出劍招，劍到之處便口述而出，曰：

長劍直出取貪狼，回攻橫守兼巨門。

一劍鋒芒削祿存，后著虛實挑文曲。

游劍迂回刺武曲，回守時分入廉貞。

虛至實來六劍聚，七劍封喉在破軍。

隨著破軍一劍而出，白衣劍客便立時收劍而立，說：“此招何如？”

“道家劍派根據(jù)北斗七星布陣，創(chuàng)建‘七星劍’，這劍法以天上七星位置設(shè)七人七劍，一劍出而另一劍隨之以防，一劍實伴之以一劍虛，攻防兼?zhèn)洌搶嶋y分，而且七人七劍布陣又有七七四十九種變化，令人目不暇接，僅以七人七劍之力，便如四十九人之陣，可攻可守，實為群攻群守之妙招，而你更在這“七星劍”的基礎(chǔ)上加以改進，快速移動方位，變化出招，以一人一劍之力也使出了媲美七人的劍陣，更生出七七四十九種變化，若在實戰(zhàn)之中，便如四十九人對陣，實屬難得。”劍客完完整整地看完了白衣客的劍招，不緊不慢地解析出其中道理。

白衣客聽得劍客如是云云，早已收劍掌中，劍鋒下垂，拱手說道：“前輩所言極是，十年前我勝了道家一派，得到‘七星劍’譜，但是我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哪里找來七人，于是就將‘七星劍’從七劍改為一劍，同時又以出招速度補了另外六劍，保留其七劍之勢，便是今天演練的‘七星劍’了。”

“其實‘七星劍’自古便有，歷經(jīng)各朝各代的鉆研，也早已有了應(yīng)對的劍招，但都是多人攻防協(xié)作之術(shù)，現(xiàn)下你只一人，我若也同樣以一人一劍，也以出招速度彌補空缺，使出拆招，不就將你的劍招破了嗎？這道理我想你不至于不知道，故意以如此平庸的劍招索戰(zhàn)，你也忒小瞧人了。”劍客板著臉說完這一番話，說完又恢復(fù)了平靜。

白衣客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本來以這一“七星劍”作為第一招就是想探探這人人稱道的天下第一劍的虛實，想不到他一眼便看穿了，不禁面露慚色，一時語塞，只不停地低聲說：“前輩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劍客似乎并未聽到白衣客的話語，繼續(xù)說：“不過那些都是別人家的劍招，我這里還有一招，也以北斗七星布陣，可拆解這北斗‘七星劍’。”曰：

腿若磐石定搖光，虛實遲早鋒芒現(xiàn)。

回守隨攻劈開陽，環(huán)劍翻腕刺玉衡。

直去直來劃天權(quán)，天機半露刃前方。

劍花大開天璇門，天樞一破斷肝腸。

“只身處搖光之位，先以長劍防守開陽、玉衡二位，直至劍到跟前才轉(zhuǎn)守為攻，如果此時只攻不守必定先被敵方的攻勢所傷，但是這拆招妙就妙在守玉衡時便已經(jīng)暗含攻勢，借力回環(huán)，由守轉(zhuǎn)為攻，而及至天權(quán)，則無后顧之憂，可直去直來，此時天機已經(jīng)暴露，但這卻是一個虛招，最后只取天樞，劍花一轉(zhuǎn)，天樞失手，自然是肝腸寸斷了。”白衣劍客說完，不禁感到后背發(fā)涼，心想，若是這歹毒的劍招真的使在自己身上，此時怕是已經(jīng)開腔破肚了。不過這也證實此人武功之深不可測，有生之年得遇此君也屬人生一大幸事，如此這般想著，心神不禁為之一振，仰起頭說：“前輩高招我暫時實無應(yīng)對之策，不過既然說好十招，那我就還有九招可出，請容我出第二招。”

劍客只在喉間輕輕發(fā)出一個“請”字。

山中清寒時，人間遍繁花。四月，春雨已經(jīng)下至末尾，夏天卻還未到來，空氣里常常濕濕潤潤，青苔沿著山腳不斷向山上蔓延，同樣在蔓延的還有四月里的荔枝花，正是開得最茂盛的時候，從山腳開始一直到半山腰，漫山的荔枝花染白了大片山野，不過隨著地勢上升，山腰以上便沒有花開了，以至于此時的羊臺山便出現(xiàn)了“繁花映葉”的壯麗景象。在山頂，綠樹依然繁茂如蓋，在樹下，一個白衣劍客正揮舞長劍，試演劍招，只見他一邊自如揮灑，一邊口述要訣，曰：

云歸云，霧歸霧；

昔客已乘黃鶴去，空谷聞音風(fēng)不住；

風(fēng)乘風(fēng)，雨未雨；

落葉紛飛千萬注，落塵無聲何覓處；

塵歸土，土作塵；

回頭華發(fā)染紅塵，如水流花身后去；

紅塵來，俗世去；

魂斷一刻，長夢勿須醒；

霧散天晴，自是云端客。

白衣客回身一劍，使出一朵劍花，瞬時回頭，收劍立定，而身后的劍氣仍飛出數(shù)仗，打在樹頂，如蓋的枝頭便立時落地，揚起一片塵土，而白衣客未回頭看一眼，只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問：“此招何如？”

“太極劍自張三豐真人創(chuàng)立以來，歷經(jīng)各朝各代，不斷豐富，后來又分為數(shù)支宗派，分散全世界各地，我看你這一脈，應(yīng)是云霧一派。你出招之初，便如閑云野鶴一般，游于離與合之間，太極劍法講究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以氣御重，以虛卻實，你第一招確實如此，但這只是一個虛招。第二招便在太極劍法中加入游魚般的速度，柔依然柔，卻再也不靜，長劍快速游于敵人四周，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欲攻不攻，待攻還回，真是落葉紛飛，直叫人眼花繚亂，更無暇應(yīng)對了。但這依然是一個虛招，這時突然于有聲處收劍，于無聲處進取，數(shù)招前攻之后一轉(zhuǎn)，已至敵后，趁敵人還未抽劍回身時，早已將劍插入了對方的后腦勺，瞬時華發(fā)染了紅塵，魂斷于不知不覺中，而出劍者卻連看也不需要回頭看一眼，自是瀟灑而去。真沒想到，我十年未出山，太極劍法竟然又精進到這一等地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十來年’啊！”劍客說完，仰天搖了搖頭，突然正視白衣客，神情嚴肅地說：“道家云霧一脈中的云霧——云端客和霧中來，被江湖人稱‘云霧二癡’，皆因兩人醉心武學(xué)，不問世事，但兩人對太極拳和太極劍的理解卻不盡相同，云端客認為太極一派武學(xué)不可一柔到底，應(yīng)該博納百家，方能雄立于百家之間。而霧中來則認為太極武學(xué)的精髓便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有四兩撥千斤之能，若是擯棄了柔和靜，那還怎么叫太極劍。兩人遂決戰(zhàn)武當山，經(jīng)過七日七夜的鏖戰(zhàn)，最終霧中來勝了半招，被選為掌門，而云端客一怒之下離開師門，誓要改良太極武學(xué)以打敗霧中來，還偷走本門一本只傳掌門的劍譜，從此便消失于武林中了。看來，他已經(jīng)成功了。”

白衣客點頭道：“不錯，這套劍法確實乃師尊親授，我一下山便去找了霧中來，以這套劍法贏了他，也正是從他手中得到了《七星劍譜》，更讓他在江湖群雄面前承認，我?guī)熥饘μ珮O武學(xué)的理解才是對的。太極劍自師祖創(chuàng)立以來，不斷發(fā)展，但終究只是小修小補，毫無革新之處，正是到了師尊這一代，才真正有了質(zhì)的發(fā)展，若一直如霧中來這般故步自封，太極劍再難有所精進了。他也在群雄中承認了我?guī)熥饛膩頉]有偷過什么劍譜，不過是他怨我?guī)熥鸩唤o他這個新掌門的面子而造的謠，這件事江湖上已經(jīng)人盡皆知了，不過你在羊臺山隱居十年，不知道也可理解。”

劍客不置可否，說：“江湖上的事，真真假假，何從考據(jù)？逃不過一個‘成王敗寇’罷了，真假早已不重要了。說來也巧，我已經(jīng)忘了是幾年前，霧中來來過羊臺山，只記得那天大霧彌漫，出奇得大，他來的時候真有那么點霧中來的意思。他吟誦了你剛才的劍招，不過將最后三著隱去，改成五著”曰：

虛來虛，實至實；

鏡花水月隨波去，春風(fēng)帶雨潛夜來；

雨未盡，杯莫停；

夜雨長亭人未還，一杯濁酒自憑欄；

往后余生，霧盡云淡隨風(fēng)。

“虛招來則以虛招去，鏡花水月為虛，以劍撥開而直取其中，但若真如此，卻也深陷敵人劍氣之內(nèi)，一旦遇到高手御劍氣從四面襲來，內(nèi)力弱者便體膚盡碎，內(nèi)力深厚者也要斷幾根筋脈，因此這只是虛招，而實招則暗潛而至，當我以為可用實招進取回身一劍時，對方卻早已備好酒等君來，只需橫劍格擋，這太極劍法講究以柔克剛，不僅擋住了我一劍，更是以退為進，以守轉(zhuǎn)攻，趁我長劍已出時將劍也順勢而出，如游魚般逆流而上，若真如此，我的手臂就不保了。他這五著下來，秉承了太極劍法中以柔克剛，以靜制動的要訣，太極劍終究還是那個太極劍。”白衣客緩緩地說，似乎對此并無半點抱憾。

“兩人對劍，講究的是臨陣而出的劍招，他這是后來才想出來的，雖然能破你這不像太極劍的太極劍，但終究是根據(jù)你的招數(shù)后來想出來的應(yīng)對之策，即便是當時他真的使出了這幾著，以你的武功修為，想必也能立時便有應(yīng)對之策，不至落敗，因此還是你贏了。道家武功，千變?nèi)f化，生生相克，無窮無盡，既然已經(jīng)有人破了你這一招，我若再與你細究下去，終究是無窮無盡，永無止時。你就出第三招吧。”劍客說完，又在喉間輕輕發(fā)出一個“請”字。

白衣客再次提劍，左手捏起劍訣，右手長劍揮灑，曰：

傲虎巡山十里嘯，飛禽走獸魂散盡。

猛熊撲獵張牙爪，穿喉斷頸倏忽間。

雄獅睜眼震四方，只待長牙斷肝腸。

巨象一踏天地抖，堅守強攻金鐘罩。

神雕直擊云霄外，天光普照天靈蓋。

白衣客一劍立定，長劍插入面前一塊半仗高的石頭數(shù)尺之深。一劍入石，他立時收劍作揖，說：“此招何如？”只見石頭上只有一個劍身大小的口子，并無其他裂痕，只有內(nèi)力無比深厚的人才能用劍做到。

“傲虎巡山，講究以先聲奪人，未戰(zhàn)而以勢壓敵，已經(jīng)在心理上勝了對方三分，接著如猛熊捕獵一般，以蠻力快速攻擊敵人薄弱之處，若此時對方為一般的武夫，已然斃命，但高手對決，雙方勢均力敵，這兩著自然能夠應(yīng)付，因此關(guān)鍵便在第三著，雄獅在獅群中一般并不參與捕獵，然而一旦發(fā)作，便會以絕對的強力將對方壓制，不過進攻時難免也會暴露自己的弱點，高手對決，必須要攻防兼?zhèn)洌谑悄阌忠韵笮巫允兀浜辖痃娬郑屪约毫⒂趪烂艿姆朗刂校隳荛L劍直出，劍氣如吞云吐霧一般連綿不絕，最后一劍直插天靈蓋，縱然再厲害的高手也難以守住，一命嗚呼。以六種不同的飛禽走獸作為形，內(nèi)功加持，以強力強守強攻，可謂狂哉。前兩招還是以柔和速取勝的招式，講究技的運用，而這第三招卻能以蠻力為主，講究以氣取勝，絕非有舉世罕見的內(nèi)功修為的人不敢輕易使出這一招，你年紀不大，卻能有如此這般膽識和修為，真是世所罕見。”劍客說完輕輕地點了點頭。

白衣客仰起頭，似在回憶般地說：“我常年獨自翻山越野，所見者猛獸飛禽比人還多，也常常受到襲擊，在與這些猛獸飛禽激斗之中，便將它們?nèi)谌肓俗约旱恼惺街校莴F非人，雖有狡詐，對人來說終究只是些只講蠻力，不講技巧的動物，但也正是因為它們攻擊時的純粹，更注重力量的修煉，畢竟在大自然殘酷的競爭中，力量才是生存下去的關(guān)鍵。”

劍客道：“看來你對自身力量實為自信。從你這一招來說，也確實達到了攻防兼?zhèn)洌踔磷屓藷o從下手，稍不留神便可能被你一劍斷送了天靈蓋。然而，天下武功，無堅不摧，遇強更強，遇快愈快。我這一招大概可破你的‘飛禽走獸形’。”曰:

飛沙走石狂風(fēng)虐，黑云壓頂五雷轟。

泥石流落推山林，波濤萬丈盡渺茫。

流沙無聲吞蜃樓，千古樓蘭終不見。

地動山搖滄桑變，海嘯一見平千秋。

火燒雨林千萬頃，萬靈涂炭無幸免

“出招第一著就劃出無數(shù)劍氣，仿佛狂風(fēng)帶起無數(shù)飛沙走石，雖然力道不強，但貴在密集，同時，于密集的攻擊中夾著如雷轟般的強攻，以擾亂敵人的防守。一陣密集的攻擊后突然加重力量，如泥石流、如洪水般接踵而至，緊接著又化作流沙般的慢攻，雖然速度不快，卻以內(nèi)力壓制，讓人欲罷不能，只守不攻。而這一切只為積蓄下一著，集中全力的一擊如排山倒海般洶涌而至，于瞬時之間從心理和生理上將對方打敗，最為致命的是這還沒完，最后仍以爆發(fā)的山林大火般持續(xù)出擊，將敵人最后一道防線擊潰，可謂斬草除根、寸草不留也。但是，只有外力和內(nèi)力均已到達至真至純之境的人，才能使出如此招式，前輩既然已經(jīng)稱雄江湖十年，內(nèi)外雙修自然已入無人之境了，相對來看，我這‘飛禽走獸戲’在大自然面前著實顯得不自量力了，實在失禮失禮。只是不知我這第四招可還入得了前輩的法眼？”白衣客說完，又舉起了手中的劍。

劍客只微微點了點頭，仍舊只在喉間輕輕發(fā)出一個“請”字。

煙花黯然去，春華落幕時。四月，像一場繁華盛世的隕落，又像一個鼎盛王朝的黎明，當山下繁花盛開后終歸芳菲殆盡，徒留一地令人黯然神傷的花泥，而夏花卻仍在含苞等待一個足夠令它們盡情盛放的艷陽天時，石巖，這個似乎被飛速發(fā)展的深圳遺忘了的小鎮(zhèn)，變得寧靜而沉悶。四月的陽光柔和得令人忘了時間流逝，有時候抬頭看一眼天空，才驚覺黃昏將至。這時候總不忘看一眼羊臺上，那里因為海拔較高，氣溫偏低，季節(jié)變化也常常比山下晚了十天半個月，這時候正是繁花開得最盛的季節(jié)，仿佛整個小鎮(zhèn)的花朵都沿著各條街道涌向龍眼山路，最后都上了山一般，也許是因為盛開已經(jīng)消耗了花們太多力量，它們終究沒能引燃山頂，以至于山下繁花已經(jīng)落幕，山腰荔枝花開得正盛，而山頂依然是郁郁蔥蔥的一片。從羊臺山上垂直往下看，從山頂?shù)牡缴较拢瑑叭灰环合慕惶娴木跋螅牡牡絹硪泊碇旱倪t暮。

在山頂，風(fēng)毫無遮擋地吹來，山頂冷風(fēng)蕭瑟，卻怎么也吹不去那沉悶的氣息。白衣客這次沒有再捏起劍訣，甚至沒有擺出陣勢，立即長劍直出，同時吟曰：

細雨兩三點，微風(fēng)三五梭。

行云碧波里，輕聽流水中。

人在小橋外，聞笛鄉(xiāng)野間。

牧童古道回，黃牛馱日西。

舊花落兩岸，新芽澗邊生。

紫煙升山谷，竹林染薄霧。

朦朧見燈火，猶聞雞犬鳴。

星夜落無聲，柳月鉤梢頭。

這時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羊臺山四周頓時云霧四起，山下云煙籠罩，而羊臺山頂隱隱約約仿佛一座游于行云流水之上的蓬萊仙島。“行云流水！行云流水！”劍客看著白衣客一劍一劃地使出招數(shù)，不住地念叨“行云流水”四個字。白衣客吟誦完最后一句，在身前劃了一條彎彎的弧線，至此便定住了，四周頓時悄無聲息，只有微微細雨仍朦朦朧朧地下，落在明亮的劍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突然劍氣所向的地方，幾棵大樹攔腰折斷，順勢而倒，山中云霧隨之翻滾，向四周飛散而去，細雨也停了。白衣客收劍作揖，說：“何如”，卻偏偏少了前面一個“此招”。

“無韻無律，無招無式，每一著都像隨心而發(fā)，而又有無窮后著，讓人全然不知你要劍指何處，而每一著都銜接自然，每一劍每一劃仿佛作畫一般，描繪了一幅鄉(xiāng)間晚春的景象。恍如世外，全無武林的殺氣，娓娓道來，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世上武功，有招猶可破，無招便不可破，我雖歸隱山林，然而終究不是活在世外，自然亦不可破了。”劍客緩緩地說，輕輕地點了點頭，卻看不出神色中是喜是悲，他繼續(xù)說道：“雖然破不了你這功法，不過我也隨心而作這幾著，或可應(yīng)對，也未可知。”曰：

繁花紛飛有時盡，知客云游萬里歸。

青苔小道留履印，荔枝花下有君聲。

輕撫石階落花塵，小枝欲滴透露痕。

燕雀應(yīng)知春將暮，唧唧猶鳴亂花間。

細雨潤衣細無聲，薄霧染穎薄似隱。

涓涓山澗磐石過，曲道幽幽綠蔭中。

劍指長空云霄外，芳華落盡塵埃里。

劍客頌完一曲，瞬時黯然，緩緩地說：“無招對無招，終究是無窮無盡，誰也破不了誰，你送我一副‘鄉(xiāng)野晚春’，那我就送你一副‘魂歸山林’吧，我們算是打成平手了，只是你還有江湖，而我只有這一片山林，這天下第一，終究是你的了，此著算我敗了，既然敗了，也就不必再出劍相斗，你可以下山了。”劍客說完，伸手做出“請”狀。

白衣客卻并未有動身之意，而是將劍提在眼前，用手輕輕擦去劍刃上的水滴，說：“無招對無招，確實不可破，但是兩劍相斗卻可破，我的柳月橫劍一著與你長空直下一著，兩劍終究難免相擊，高手對決，劍氣布滿劍刃，若兩劍硬碰硬，我的劍雖為玄鐵打造，但是終究硬沉有余而寒氣不足，與天下第一劍——寒鐵冰鋒斗強，只怕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了。由此看來，終究是被你破了這一著。”

劍客早已想到這一層，但是兩人相斗，以劍之長贏了對方，終究顯得不夠光明磊落，自然也不言至此。即便白衣客說了出來，劍客也不置可否，兩人相斗，瞬息之間，千變?nèi)f化，兵刃自然重要，但是勝負之分終歸講究內(nèi)力外力的修為，若內(nèi)外雙修達到至境，手中有劍無劍，勝負也未可知，說寒鐵冰鋒贏了一著，是為對，也為不對。

白霧漸消，天空中的云卻愈積愈厚，仿佛一場大雨即將洶涌而至。四月的雨雖然比不上三月的輕柔，卻也未到夏天，所以大雨比較少有，因此這濃云倒是給當下的氣氛增添了幾分詭異。劍客遲遲未有應(yīng)答，白衣客繼續(xù)說：“不過我還有一招，只是這一招我只用過一次，便是我創(chuàng)立此招之時，為此我把師尊親傳的他用了大半輩子的一把寶劍給毀了，曾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用到這一招，但是我怕今日不出，我就真的一輩子都無法使出這一招了，只可惜了這把我費盡心力尋來的玄鐵寶劍了。”白衣客說完，手中的劍漸漸蒙上了一層白光，卻只在劍刃上徘徊，既不消散，也不向外擴張，這是白衣客在將內(nèi)力注入到劍刃之中，如果是一般的劍，根本無法承受如此深厚的功力，必然被震得粉碎，但這是一把玄鐵鑄成的寶劍，注入內(nèi)力只會讓劍刃形成一層劍氣，在高手決斗中可增加劍刃的強度和攻擊范圍。高手之間對決，劍刃未及而劍氣先至，常常于幾丈之外殺敵，可謂兵不血刃。

白衣客雙掌張于胸前，而劍則懸浮于兩掌之間不斷旋轉(zhuǎn)，吸收來自雙掌的內(nèi)力。隨著劍刃不斷吸收內(nèi)力，震動也隨之加快，一旦注入的內(nèi)力超過劍刃的承受范圍，那么這把劍必將斷為幾截。果不其然，隨著內(nèi)力不斷加強，劍刃與劍柄連接處首先出現(xiàn)裂縫，其時只聽得白衣客大喊一聲：“離”。劍柄與劍刃在電光火石之間斷為兩邊，劍柄向下直飛，深深沒入土中，而劍刃飛升入天，直插云霄。頃刻間，濃云滾滾，一場大雨終將傾盆而至。

白衣客垂下了雙肩，高強度的運功已然令他疲憊不堪，短時間內(nèi)功力尚難恢復(fù)。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吟誦要訣，曰：

問蒼天，劍歸何處，但求化作春雨？

仗劍獨行天地寬，寂寞春秋幾回。

離別曲，笑歡歌，人生悲喜隨風(fēng)去。

不曾忘卻：

縱千里相送，長亭別后，孤影向誰對？

古道平，流落當年豪情，此去經(jīng)年還述。

煙雨四月花開季，絕頂恰同君遇。

野茫茫，天涯路，青山飛鳥絕跡處。

白云之上，風(fēng)華無人說，今日骨枯，留一場劍雨。

一曲過后，天空頃刻間飄落了絲絲細雨，劍客抬頭望天，卻不看雨，只是在心中疑惑，世上武功，可有一招是從天而降？即便是天女散花或者天外飛仙，終究是人與劍飛升而落，總不至于人在地而劍在天，卻又如何保證劍落時可以一劍中的？況且即便是武功平平之人，有劍襲來，自當避讓，又怎么會在原地等劍來？正當他沉入思索時，風(fēng)中的衣角突然隨風(fēng)飄去。

“是劍雨！”劍客突然驚呼，眼前的樹木枝葉紛紛落下，而樹干則千瘡百孔，就連這山頂上常年累月不朽的山石也被割裂出斑駁的創(chuàng)痕。劍客抬頭望天，臉上瞬時多了幾道血痕，鮮血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白衣客揮一揮衣袖，劍雨即時繞了彎，紛紛從劍客身邊飄過，而不觸及其身體，他緩緩地說：“以你的內(nèi)力，為何不將它們逼開，我無心傷你。”白衣客說這句話時，劍雨便紛紛隨著他衣袖的方向飛去。

“真沒想到，一把劍注入了你的內(nèi)力，將劍震斷，并將其打入空中，隨著海拔升高，空氣的變得稀薄，氣壓驟低，劍氣膨脹，便將劍震碎成細細的玄鐵顆粒，跟云中的水汽相遇，便化作一場劍雨，劍雨所落之處，生靈涂炭，不可想象。”劍客一邊說，一邊向四周看去，山上所有草木已經(jīng)被劍雨吞噬殆盡，空留滿地的葉汁木屑，而一塊塊山石，也被堅硬無匹的玄鐵劍雨不斷侵蝕。看到此番景象，劍客不禁打了個寒噤，繼續(xù)說：“這種無差別的打擊還不是最慘烈的，如果只是一場劍雨，終究有雨過天晴的時候，只要有足夠厚實的壁壘阻擋，或者內(nèi)功高強之人將劍雨逼開，那劍雨也傷不了他的身。而你這一招的精妙之處在于所有的劍雨都已經(jīng)注入了你的內(nèi)力，由你通過內(nèi)力自由操控其飄飛的方向，即便是武林中絕頂?shù)母呤郑搽y以抵擋得住這從四面八方襲來，且無孔不入的劍雨，終將被切削殆盡，空余一堆肉醬。此招我不可破，今日我命休矣。”

白衣客又揮一揮衣袖，劍雨紛紛落下，漸漸停息，一場雨后，云也逐漸散去，陽光透過淡淡的云層輕柔柔地灑下來，羊臺山頂便瞬時銀光閃閃，仿佛云上一顆璀璨的明珠。白衣客回身踏在銀色的地上，一步一頓地往下走，身后留下血跡斑斑的腳印。他邊走邊說：“即便你不可破，終究還是我輸了，劍客行走江湖，最珍視的是手中的劍，劍在人在。我曾經(jīng)毀了一次劍，那時年少輕狂，只為創(chuàng)立劍招，以劍鑄劍招，也算是毀得其所。而今日只為一個“天下第一”的虛名將最珍視的劍毀了，我又有何面目再做一個劍客？今日的決斗終究是我輸了，輸了人，也輸了劍，輸?shù)靡粩⊥康亍！卑滓驴驼f完，低頭默默繼續(xù)向山下走去。

“且慢！”劍客突然喊道：“十年之前，我橫掃江湖，再無敵手，回歸羊臺山苦思十年，每日在心中演練，如何才能破了我自己的劍招，但是十年來都沒有找到破解之術(shù)，今日你這一招卻破了我前十年后十年所有的招式，這把寒鐵冰鋒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只有真正天下第一的劍客才能駕馭。我想，今日它已經(jīng)找到新主人了。”

白衣客停下了腳步，回身仰望，只見銀光璀璨，光彩熠熠，劍客和他身前插入石中的寒鐵冰鋒似乎也在散發(fā)出萬丈光芒，令他感到無比刺眼。劍客緩緩伸手握緊劍柄，劍鞘隱隱發(fā)出一道寒光，將四周的銀光扭曲。劍客說道：“寒鐵冰鋒，十年不出，再現(xiàn)武林，無與爭鋒！”隨即將劍拔了出來。

“你輸了。”白衣客說完這一句，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只見劍客手中的劍已經(jīng)銹跡斑斑，在四周銀光的襯托下，更顯得腐朽不堪。寒鐵冰鋒，十年不出，再現(xiàn)武林，卻成了廢鐵一柄，即便胸中有千萬劍招，不出鞘演練，再好的劍，終究敵不過歲月蹉跎，空留招式于心中，再無使得出招式的人和劍。

世間事物，大抵如此，如果心中有些話需要表達，有些事還在期待，有個人值得去愛，莫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