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永定門城樓上,一叢毛茸茸的綠意從磚縫里鉆了出來。它仿佛有些膽怯,就像是怕事的孩子,身體是收攏的,不敢向四周蔓延。一陣暖融融的風吹來,又有一些雨點從天空飄落,這一小叢青草才慢慢把身體舒展了一些。突然,一只厚實沉重的馬靴從天而降,把它的身體毫不留情地蹍壓成一抹綠色的液體。一只只馬靴從它的尸體上踩過,那是一隊趾高氣揚的日本兵。這叢青草失去了生命,但在磚縫里,在日本兵看不到的地方,生命還在蓄積著,等到陽光照下的時候,它們會一批批、一叢叢地從地底昂起頭來,它們會連接成片,直到把大地披上綠裝。
那時,北平的春天就真的到來了。
就像華北平原上所有地方一樣,每到春天,北平城內外總會被風沙頻頻光顧。1938年春的某一天也是一樣。這天清晨時分,天剛蒙蒙亮,就有一陣陣狂風裹著黃沙,吹打著北平城。整個城市就像是陷在風沙陣里一樣,四下里看起來都是昏黃一片。
北平珠市口東南的校尉營胡同里,有一處三進帶左右跨院的四合院,這里本來是一位清廷官員給自己外室買的私宅。這人當初官居二品,為官多年,干的又是鐵路、洋務一類的肥差,攢下的家底兒頗為厚實,所以買給外室的宅子規模自然不小。后來,這官員跟隨末代皇帝溥儀去了天津,又去了東北,擔任了偽滿洲國的部長,這所宅子就被充了公,改成了一所小學。
這天,西廂房里正在上國文課。教室里坐了二十五六個學生,每人都恭恭敬敬地端坐著,面前擺著課本、墨水瓶、鋼筆,偶爾有幾個學生桌上還有狼毫毛筆和硯臺。若是有學生不好好上課,順著窗戶望出去,就能看到永定門城樓的樓頂。那位教書先生約莫二十六七歲,白凈,清瘦,身上的藍布棉袍雖然已經泛白,卻洗得干干凈凈,胡須也刮得看不見一絲青楂。只是他雖然年輕,卻垂著兩個青烏色的眼袋,可見經常熬夜。院子外的街上,時不時就有一陣大喇叭的廣播聲傳進來,無非都是“日中親善”“共建王道樂土”之類。這位先生皺皺眉,滿臉輕蔑地朝外掃了一眼,繼續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著——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驗槌鰩煴?,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他剛剛開始寫時,身子還站得筆直,一只手握筆,一只手倒背在身后,樣子頗為瀟灑。眼看黑板漸漸寫滿,他也開始顫抖起來,倒背的手握成了拳頭,兩行淚水更是奪眶而出。他的學生看不到他的神色,卻看到他抖得越來越厲害,漸漸小聲嘀咕起來。終于,黑板寫得滿滿登登,他伸出袖子擦擦淚水,轉過身來,對學生們說:“你們誰知道這首詩?”
這些學生剛上三年級,自然不知道這首《正氣歌》,就一起搖著頭,有個別膽大的學生說:“先生,今天不是該學課本上這篇《論語》里的《季氏》嗎?”
這位先生微微一笑,指著黑板說:“先學這篇吧。”他看著滿屋的學生,說:“你們有誰知道這首詩嗎?”
有個學生馬上舉起手。這先生露出滿意的神色,指了指這個小男孩,說:“周子笠,你來說一下?!?
男孩站了起來,說:“蘇先生,這是文天祥丞相的《正氣歌》。您只寫了一半。”
姓蘇的教書先生點點頭,說:“你怎么知道我只寫了一半?”
“我爹爹在家里教我背過。”
“那你能給同學們背一下嗎?”
這男孩挺直身體,閉上眼大聲背了起來。背完黑板上的這部分,他又繼續背著——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
姓蘇的先生聽他背完,長嘆一口氣,說:“這首《正氣歌》,是每個中國人都應該會背誦的。當年文天祥丞相寫這首詩時,正值山河淪陷,生靈涂炭?!?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幾個端著刺刀的日本兵沖進了院子,他們身后還跟著十幾個穿著偽華北臨時政府治安軍制服的偽軍士兵。帶頭的日本兵旁邊是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的頗為富態的中年男人,這男人是學校的方校長,他嘴里不停說著什么,似乎在勸阻這些日本兵。日本兵自然不理會他,繼續向這間教室大步沖來。
教書先生冷笑幾聲,似乎對這即將到來的危險視而不見,繼續講課:“周子笠同學剛剛背的這句‘傳車送窮北’里,‘窮北’就是北平。當年,文天祥丞相在廣東五坡嶺以殘破之師抵抗蒙古鐵騎,不幸兵敗遭俘,被押解到了北平。當年的北平,叫作元大都。蒙元上到皇帝,下到群臣,許以高官厚祿,紛紛勸降文丞相。但文丞相錚錚鐵骨,誓死不降,在死牢中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正氣歌》……”
只聽砰的一聲響,教室門被人一腳踢開,幾個日本兵和偽軍士兵沖了進來。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胸口別著偽華北臨時政府徽章的男人用槍口指著那教書先生,說:“你就是蘇慕祥?”
方校長急得滿頭大汗,還沒等那教書先生回答,就跺著腳說:“蘇老師啊,我不是讓你在國文課上講點風花雪月的詩詞文章就行了嗎,你怎么講起這《正氣歌》來了!”他不等蘇老師回答,就轉身不停地朝日本兵和偽軍士兵鞠躬作揖,說:“各位,這位蘇老師知道錯了,他馬上就講別的,不講這《正氣歌》了。他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蘇老師指著黑板,說:“方校長,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給自己改名‘蘇慕祥’,就是為了表達對文丞相的仰慕之情。如今國難當頭,文丞相的《正氣歌》、陸放翁的《書憤》、于少保的《石灰吟》、岳武穆的《滿江紅》、孔明先生的《出師表》,才是我想講的。至于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恕我講不出口!”
那個偽華北臨時政府官員打扮的男人用鼻子哼了哼,說:“現如今,你講什么都晚了!再說了,要抓你,也不因為你講了這些酸文假醋的東西!”
他話音未落,兩個日本兵就踏上一步,一個人用刺刀抵住蘇慕祥的胸口,另外一個人把他的雙手綁了起來。
蘇慕祥被抓走了,方校長和學生們都涌到了校門口,看著他被塞進卡車的車廂,此時,卡車上已經有十七八個被綁著雙手的中國人了。
那個剛剛背《正氣歌》的男孩問:“方校長,蘇先生還能回來嗎?”方校長神色茫然,喃喃地說:“被日本兵抓走的,有幾個能活著回來?”
學生們大聲喊著“蘇老師”,哭成了一片,女生們哭得格外難過。幾個學生搖晃著方校長的胳膊,喊著:“方校長,您想想辦法,救救蘇先生吧!”
方校長摘下眼鏡,擦著臉上的淚水,緩緩搖了搖頭。
卡車沿著前門大街一路向北,到了景山后街又轉過車頭,朝阜成門方向開去。蘇慕祥望著越來越遠的北海白塔的尖頂,剛剛被抓上車時的義憤慢慢散去,開始思忖起自己眼下的處境。看卡車的行駛路線,很快就可以從阜成門開出城,難道日本人真的會把這一車人都弄到城外去殺害?
他正琢磨著,發現有人碰了碰自己的后腰。他扭臉一看,是一個穿著灰布長衫的男人。這人比自己矮了半頭,也戴著眼鏡,鏡片還挺厚,他臉色白皙,身形瘦削,顯然也是個知識分子。他的臉上有一條長長的血痕,膝蓋處還有顯然來自日本兵皮靴的腳印,看來他在被抓上車時遭到了毒打。
“您在正毅小學教書?”這個身形瘦削的男人問。
蘇慕祥點點頭,這男人又說:“您是教國文課的吧,我也是,鄙人辛國槐,國家的國,槐樹的槐,在兵馬司小學教國文。”
蘇慕祥說:“在下蘇慕祥,仰慕的慕,吉祥如意的祥,正毅小學國文教員?!?
旁邊的幾個人想朝他拱手,但胳膊抬不起來,只稍稍動一下,就疼得齜牙咧嘴。這幾個人都自我介紹了,他們大體都是國文教員,還有兩個報館的記者,那個胳膊受傷最嚴重的,自稱是生物課教員。眾人都很驚詫,辛國槐說:“老兄,我這就不明白了,我們這些教國文課的,都是不甘做亡國奴,更不愿我華夏后代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學上一腦袋的歪理,這才把那些弘揚民族氣節的歷代詩詞文章傳授給學生們,我們也因此被日本人盯上了。您這生物課——”
那位生物課老師苦笑一聲,說:“普天之下,難道只有國文老師有一腔熱血嗎?前幾天,我在課堂上,拿起一塊泥巴,說這塊泥巴看著不大,卻隱藏著大量微生物。那位日本督學——你們各自學校里也都有日本督學吧?”
教員們都點點頭。原來,日軍占領北平后,迅速在北平各學校里推行奴化教育,強令中國學校教授日語,還要采用日本人編寫的教材。并且,日軍還扶持成立了“新民會”,編造出一套旨在誘騙北平民眾甘當日軍奴仆的“新民主義”,往各學校里派出了督學,強行要求各學校用“新民主義”代替三民主義。
“哼,這些督學,權力比校長還大,心比煤球還黑,教員的教案他們要檢查,教員上課時講不講‘新民主義’他們也要檢查。見到年輕漂亮的女教員,他們青天白日的就往自己辦公室里拉,真是一群禽獸!”
生物課老師接著說:“那人本來在教室外巡查,聽到我講到這里,從外面走了進來,從我手里拿過那塊泥巴,說,這里面藏著不計其數的低等生物,就像是四億中國人住在中國的土地上一樣……”
“豈有此理!”“真是胡說八道!”“這群侵略者,太看不起我們中國人了……”
卡車上的人馬上叫嚷起來。生物課老師繼續說著:“我當時也氣壞了,從他手里搶過那塊泥巴,朝地上一摔,摔成了好幾塊,我拿起其中一塊,說,這里面也有很多低等生物,就像一億日本人住在四個小島上一樣?!?
“您說得太棒了!”
“那個日本人肯定覺得像挨了一耳光一樣,痛快!”
“就該這么說,哪能任由日本人這么糟蹋我們中國人!”
人們紛紛議論著,蘇慕祥說:“您這么說,那個日本督學肯定要報復您。對了,您如何稱呼?”
“在下姓夏,名達之?!鄙镎n老師轉向蘇慕祥,接著又對四周的人說:“大伙兒說的沒錯,今天上午,幾個鬼子兵闖進教室,把我綁到這輛車上。”
其余幾個人陸續說了自己被綁上車的經過。原來,他們都在課堂上不肯按照日本人編寫的教材上課,還在學生中宣講愛國精神。
聽這幾個老師說完,卡車角落兩名戴著鴨舌帽的記者朝他們說:“各位真不愧為人師表,有各位這樣的老師,把中國人的志氣一代代地傳下去,全北平的兒童就不會被日本人給教壞了!”
夏達之問他們為何被日本人抓來,一個戴灰色鴨舌帽的記者說,日本人在虎坊橋開設賑濟處,向窮人發放糧食,要求城里各報館派記者去大力宣傳此事?!拔业搅四莻€賑濟處,那里早圍滿了窮人,可日本人那口煮粥的大鍋,只放了一兩把米粒,煮出來的粥就像清水一樣。那些發給窮人的糧食,更是摻雜了起碼一半的樹皮、樹根,甚至還有老鼠屎。我按此寫了報道,結果就——”說著,他扭身示意大家看他被綁著的雙手。
另外那個戴棕色鴨舌帽的記者說:“老兄,我和你何其相像啊。”他說,日本人在廣安門開了家醫院,說是北平的病人可以免費看病,他們同樣找了大批記者去報道此事。可病人們領到藥后發現,無論患了何種疾病,日本人發下的藥片,全都一模一樣。有膽大的病人吃了藥片,病情不但沒有緩解,還上吐下瀉,更加嚴重了。還有人因為吃了日本人的藥送了命。自己也是因為如實報道了此事,才遭到了日本人逮捕。
這兩名記者也說了自己的姓名,他們一個名叫焦恩綬,一個名叫黃一杰。
夏達之問:“兩位大記者,你們見多識廣,你們猜,日本人這是要把我們送到哪里去?”
這兩人對視了一眼,都露出茫然的神色。黃一杰猶豫了片刻,說:“日本人要在北平推廣奴化教育,讓我們世世代代當他們的奴才,他們最恨的,就是我們這些人。說不定——”
這時,卡車已經出了阜成門,到了城外,道路變得坑洼不平,卡車上的人也被顛得搖晃個不停。蘇慕祥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笑了笑,說:“黃兄,你是想說,咱們被日本人忌恨,說不定要殺了咱們,對吧?”
黃一杰點點頭,說:“這些鬼子,個個殺人不眨眼,咱們看來真的要為國捐軀了?!?
車上的人沉默了,他們都是敢在日本督學的眼皮底下向學生宣揚愛國精神的。當初,他們就想到,自己這種行為肯定不為日本人所容,每次上課,都是把腦袋拎在手里。眼下,隨著自己離北平城越來越遠,心里還是慢慢有了些懼意。
北平城外的溫度向來低于城里,每年初春,城里的樹木草叢慢慢泛起綠意的時候,城外還是一片灰黃干枯。城外的風也比城里大一些,這時北風正把荒草吹得簌簌作響,給這個春寒料峭的荒郊野外更增添了一絲凜冽的寒意。有人從卡車邊沿探出身子望向遠處,只見遠處的山巒上空,一輪紅日仍耀眼奪目。
卡車上那些被綁著手的乘客陷入了沉默。忽然,他們發覺卡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眾人正在詫異,忽然,有人驚呼起來:“你們看,后面又來了一輛車!”
只見在山路上,又是一輛卡車高速追了過來,眾人看得清楚,車里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日本兵。
“媽的,看來鬼子真想殺咱們,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非跟他們拼了不可!”
“對,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老子還沒殺過人,頭回殺人就是殺鬼子,痛快!”
就在人們大聲議論的時候,這輛卡車停了下來,另一輛卡車也開到了跟前。車上的日本兵紛紛跳下車,亮出了刺刀,把第一輛車團團圍住。其中一個軍官打扮的舉著手槍,朝車上大聲喊叫著什么,還不停地揮舞著刺刀。
“媽的,老子絕不任人宰割!”辛國槐咬牙切齒地說著,抬起右腿,就要朝離車最近的日本兵撲過去。
“先別輕舉妄動!”蘇慕祥撞了一下他的后腰,低聲說著。他的聲音四周的人都聽到了,幾個也打算和鬼子拼命的人都扭臉看著他。
“吆西?!蹦莻€軍官打扮的嘴里說著什么,并朝旁邊的一個日本兵晃了晃手槍?!班?!”那日本兵大聲答應著,收起刺刀,跳上卡車,取出一條條長長的黑色布條,一一蒙住了蘇慕祥等人的雙眼。
雖然被突然蒙上雙眼是挺讓人不明所以的,但大家想這總比被當場槍殺能接受。而且,如果即將被殺,這些鬼子大概也不會多此一舉蒙住大家的雙眼。
卡車重新行駛起來,人們被蒙住雙眼,聽覺似乎變得靈敏了,每個人都聽得出來,那輛裝滿日本兵的卡車一直跟在后面。而且,人們漸漸感覺四周越來越安靜,空氣也變得濕冷起來,卡車的顛簸也更加頻繁劇烈,看來卡車已經開進了深山。
“這些鬼子,會不會找個偏僻地方,把咱們都活埋了吧?”一個聲音顫抖著說。
“這些禽獸殺人不眨眼,他們下得了這個手!”
“鬼子心再黑,也嚇不住老子!”
“等一停車,咱們就跳車往四面八方跑,總有人能跑出去!”蘇慕祥聽了一會兒,說:“各位,你們聽我說——”
人們安靜下來,蘇慕祥說:“鬼子把咱們眼蒙上,肯定沒安好心,但是,咱們都被綁著手,還蒙著眼,跑不了幾步,就都得被鬼子開槍打死——”
有人大聲說:“死就死,我們敢在講臺上罵鬼子,就不怕死!”蘇慕祥說:“咱們是不怕鬼子,可犯不著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命給弄沒了,對不對?能把命保住,留著以后和鬼子干,留著以后親眼看著鬼子被趕出中國,不比白白死了強?”
人群里沒人大聲嚷了,有人說:“蘇先生說得有道理,咱們聽他把話說完?!?
蘇慕祥說:“等到車停了,咱們看清楚情況再說下一步的事兒。鬼子是有可能想把咱們都弄死了,活埋也好,開槍打咱們也好,那也等車停下再說。要真是這樣,咱們就互相把臉上的布條扯下來,分頭朝四個方向跑?!?
“蘇先生,您的辦法好,就聽您的。”黃一杰說。接下來人們結好了對子,然后一聲不吭地等著卡車停下來。
這時,人們覺得卡車似乎在爬坡,有人站不穩,在車上趔趄起來。而且,車速也愈發慢了,還有樹枝不時抽打在人們的額頭上。從卡車內部傳出的發動機轟鳴聲越來越嘶啞,看來這輛車已經不堪重負了。終于,兩輛卡車都停了下來。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有幾個人跑了過來?!鞍涯樕系牟紬l扯下來,都下車!”其中一人喊著??ㄜ嚿系娜酥澜K點到了,互相扯下了黑布條。人們看到,自己正身處在一道極狹窄的山路上,這條路只比卡車略寬??磥?,鬼子不會馬上殺了自己,人們心想。
這條山路位于一道頗為陡峭的山坡上,剛剛卡車發動機那一陣如老牛喘氣般的吼叫,就是因為這里坡度太大。蘇慕祥他們看到,剛來到車旁的幾個人,領頭的是一個穿著羊皮坎肩、頭戴羊皮帽子的中年漢子,其余幾個人都是一身短打扮,嘴里斜叼著一根煙卷,手里攥著一根黑不溜秋的東西,仔細看才看出來是皮鞭。那個漢子上下打量著這群從卡車下來的教員、記者,臉上掠過一絲不太滿意的神色。這神色只是一閃而過,他朝山路另一端努努嘴,對蘇慕祥他們說:“各位,到地方了,走吧。”
教員們遠遠望去,只見山坡上空空蕩蕩,看不到什么,就嘀咕起來,不愿挪動。有個日本兵急了,猛地端起刺刀,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嘴里大聲嚷叫著。
那漢子瞟著他們,說:“各位,放心,死不了,跟我來吧?!闭f著,他順著山路往上走去。日本兵都亮出了刺刀,把他們團團圍住,只在往山上去的方向留了個口子。
蘇慕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低聲說:“朝山上走吧,留在這兒更危險?!闭f完,大步朝山上走去,別人也跟著他,出了日本兵圍成的圈子。
這道山路雖然陡峭崎嶇,但不算長,只有兩三百米。等到了山頂,他們朝下一看,都倒吸一口涼氣,驚呆了。
這天,珠市口大街上,所有店鋪的門都是緊緊關著的。本來就沒幾家店鋪按照日軍特務機關處和偽華北臨時政府的要求開門營業,因為這惡劣的天氣,更沒哪家鋪子打開門板做生意了。天祥泰綢緞莊是這一帶最大的鋪面,門臉兒比一般的鋪子寬出了一倍都不止,這會兒門板正被人從里面卸下了一道。店堂里面黑魆魆一片,一個清瘦的長臉兒漢子從里面探出身子,慢慢邁過門檻,站到了街面上。這人就是天祥泰綢緞莊的伙計周雙林。他一臉愁眉不展的神色,佝僂著身子,先是把門板裝回去,又使勁揪了揪自己凍得生疼的耳朵,這才一手放在嘴邊呵著熱氣,一手拎著一件大號的藤編食盒,朝著北邊鮮魚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一邊垂著頭走,一邊嘴里嘆著氣。他走了一陣子,路邊有住在附近的街坊走過,三三兩兩地和他打著招呼。住在施家胡同的孫六嬸正拿個黃釉粗瓷大碗要去天橋的粥廠打粥,見他這副神色,有些納悶兒,說:“雙林,你怎么大清早就這么沒精神,跟還沒睡醒似的?!?
“六嬸,我就是剛睡醒。”他苦笑著說。
“不對,看你這臉色,更像丟了魂兒的?!睂O六嬸往上邁了一步,低著嗓子說,“雙林,你家少爺,我可有陣子沒見著了?!?
周雙林擠出一絲笑容,說:“六嬸,少爺在燕京大學念書,那是洋人開的學校,功課多,輕易也不回來?!?
孫六嬸惦記著打粥,狐疑地看了他幾眼,就扭臉兒走開了。她自言自語地說:“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惦記著上學,有錢人家的事兒,咱可真鬧不明白。”
她嘟噥著走遠了,周雙林看著她的后影,搖搖頭,又繼續朝北走。其實,他臉色這么難看,的確就是因為孫六嬸說的事兒。天祥泰綢緞莊的少爺穆立民已經連著兩個禮拜沒回家了。老夫人和夫人都擔心起來,催著他到那個洋人辦的燕京大學里看看怎么回事兒。其實,三天前他已經抽空去了趟燕京大學,把穆立民平時上課的教室和住的宿舍都找遍了,可是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少爺的同學說,穆立民已經好幾天沒在學校出現了,按照校規,學校里會發電報到他家里查問情況。當時一聽這事兒,他就急壞了,要是讓老夫人和太太知道穆立民失蹤了,她們非得當場昏死過去不可。這三天他一直惦記著這事兒,已經急得起了一嘴的大泡。
這天,他到了那家常去買早點的二葷鋪子門口,剛踩上臺階,那幅油跡斑斑的藍布棉門簾子就被人從里面掀開了。他腦子里還想著少爺的事兒,頭也沒抬,嘴里說著“勞駕”,就想從這人旁邊繞過去。
“你是周雙林兄弟吧?”那人一側身擋住他,微微作了個揖,輕聲說。
周雙林點點頭,抬眼一看,這人圍著一條圍巾,把大半張臉捂得嚴嚴實實,但也看得出來,他長得五大三粗,四十出頭的年紀。他穿著灰布夾襖,頭上戴著一頂大號的棉帽子。這帽子一般在最冷的三九天才有人戴,如今已經出了正月,早過了戴這帽子的時候了。
周雙林沒見過這人,也回了個禮,說:“我是周雙林,這位爺,您怎么稱呼?”
這人先是看看四周,又拽了一下周雙林的胳膊,把他拽下臺階,到了墻根兒。他又朝著周雙林身后望了望,這才壓低聲音說:“是你們家少爺讓我來找你的!”
周雙林又驚又喜,說:“少爺他人在哪兒,他還好吧?”
“穆少爺一切都好,他有事兒要找你,你今天下午能出來一趟嗎?”周雙林趕緊點頭。
那人又說:“行,那你下午兩點到天橋來!”
周雙林剛要問“天橋那么大,那么多耍把式賣藝的,我怎么找你”,那人一轉身,就從墻根兒旁邊的墻角拐了出去,一眨眼就不見了。
雖然不認識這人,但這人肯定是少爺派他來找自己的,想到這里,周雙林心里馬上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