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亡魂
- 長安的另一顆荔枝
- 一個普通的靈魂
- 4997字
- 2025-06-23 22:44:06
“操他姥姥的!”阿蠻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渣子,砸在韓三郎耳朵里,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她那雙在黑暗中亮得瘆人的眼睛死死盯著右后方江面上那幾點鬼火似的綠光,還有那越來越清晰的、沉悶有力的劃水聲。
官船!不止一艘!聽那動靜,至少三條!正成扇形包抄過來!
韓三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心臟在腔子里擂鼓,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手腳并用地從船頭爛漁網堆里爬起來,想扒著船舷往外看,船身卻被一個浪頭打得猛地一歪,他“咚”一聲又跌回船板,腦袋磕在硬邦邦的船幫上,眼前金星亂冒。
“趴下!別露頭!”阿蠻厲聲低喝,像鞭子抽在空氣里。她整個人像一張繃緊的硬弓,腳底板死死摳著濕滑的船板,腰身下沉,手中的長竹篙不再是撐船的工具,倒像握著一桿隨時要捅出去的奪命長槍。她不再試圖穩住船身,反而借著湍急的水流和船身顛簸的掩護,讓小船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浪頭間左沖右突,極力拉開與那些綠光的距離。
可那幾艘官船顯然是沖他們來的!綠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韓三郎趴在船板上,透過船舷的縫隙,終于看清了那鬼火的來源——是掛在船頭的燈籠!外面蒙著厚厚的綠紗,光線透出來就是這種陰慘慘的幽綠色!船頭影影綽綽站著人影,手里端著家伙,那輪廓…是弩!官軍制式的擘張弩!
“是…是龍武軍?!”韓三郎嗓子眼發干,聲音抖得不成調。他在長安城外見過龍武軍的架勢,那身黑甲,那制式強弩,錯不了!楊國忠這老狗,為了滅口,連天子親軍都動用了?!
“閉嘴!”阿蠻頭也不回地低吼,手中竹篙猛地向左舷斜下方狠狠一捅!船身借力,險之又險地避開一個巨大的漩渦暗流。她臉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濺起的江水,眼神卻像釘子一樣釘在那些逼近的綠光上。“龜兒子鼻子夠靈!水里都攆得上!”她啐了一口,帶著濃重的川西口音罵了一句。
話音剛落,只聽“嗖——!”一聲凄厲的破空尖嘯撕裂了江面的喧囂!
一支弩箭帶著幽藍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擦著小船右舷的烏篷頂,“篤”的一聲狠狠釘進了船篷的竹篾骨架里!箭尾的翎羽嗡嗡亂顫!
“趴低!”阿蠻的聲音都變了調!她猛地一矮身,整個人幾乎貼在了船板上!
緊接著,“嗖!嗖!嗖!”又是三支弩箭呈品字形激射而來!一支擦著阿蠻剛才站立的位置飛過,帶起一股勁風!一支“噗”地扎進韓三郎頭頂半尺高的破葦席里,穿透出來半截閃著幽藍寒光的箭頭!最后一支更是貼著韓三郎撅起的屁股蛋子飛過,“噗通”一聲扎進了渾濁的江水里!
韓三郎只覺得屁股蛋子一涼,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尿褲子!他像只受驚的蛤蟆,死死趴在船板上,恨不得把整個人都嵌進船板縫里!鼻尖充斥著濃烈的魚腥味、江水渾濁的土腥味,還有弩箭上那股子刺鼻的鐵銹和桐油混合的死亡氣息!
“操他祖宗!是毒箭!”阿蠻瞥了一眼釘在葦席上那幽藍的箭頭,瞳孔驟縮,破口大罵。她猛地抬頭,看向那幾條如同跗骨之蛆般追來的官船。綠光已經近在咫尺,甚至能隱約看清船頭那些黑甲軍士模糊猙獰的臉!
跑不掉了!在水面上,這條小破船就是活靶子!
電光火石之間,阿蠻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狠厲的決絕!她猛地一咬牙,不再試圖操控小船逃跑,反而將手中那根油光水滑的長竹篙高高舉起!不是對著官船,而是對著自己腳下這條烏篷小船的船底!
“格老子的!跟這幫狗日的拼了!抱緊船板!閉氣!”阿蠻嘶吼著,聲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話音未落,她全身筋骨猛地發力,腰背弓起如同蓄滿力的豹子,雙臂肌肉虬結,將那根堅韌的竹篙當作攻城巨槌,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船底中央最薄弱的一塊老舊船板,狠狠捅了下去!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木頭爆裂的巨響!
厚實的竹篙尖端如同燒紅的鐵釬捅進朽木!堅韌的篙身承受不住這恐怖的力量,瞬間彎曲成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隨即“啪”的一聲從中斷裂!斷裂的巨大反沖力震得阿蠻虎口崩裂,鮮血直流!
而被竹篙捅中的那塊船板,應聲破開一個臉盆大的窟窿!渾濁冰冷的西江水,如同壓抑了萬年的洪荒猛獸找到了宣泄口,帶著巨大的吸力和沉悶的咆哮,瘋狂地倒灌進船艙!
“嘩——轟隆——!”
小船猛地向下一沉!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了韓三郎的腳踝、小腿、腰腹…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鋼針扎進皮肉,直透骨髓!巨大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胸腔里的空氣被狠狠擠出,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
“閉氣!!”阿蠻的吼聲在水浪轟鳴中顯得異常模糊。她自己也瞬間被倒灌的江水吞沒!
韓三郎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死死閉住嘴巴和鼻子,肺像要炸開一樣疼!混亂中,他感覺一只冰冷卻異常有力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是阿蠻!
“跟我走!”一個含混的聲音仿佛直接鉆進他耳朵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來不及思考,韓三郎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身不由己地朝著船底那個被阿蠻捅開的、正瘋狂吞噬江水的破洞沉去!冰冷的江水瞬間沒過頭頂,黑暗和巨大的水壓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耳朵里只剩下水流奔涌的沉悶轟鳴!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船底破洞處透進來一點極其微弱的、來自上方燈籠的慘綠幽光。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泥沙、水草和腐爛的雜物,瘋狂地沖擊著他的口鼻耳膜。他死死閉著眼,憋著氣,感覺肺葉像被兩只大手狠狠攥緊、揉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震得太陽穴突突狂跳,眼前陣陣發黑。
阿蠻的手像鐵箍一樣死死抓著他的手腕,拖著他奮力向下潛去!她的動作異常靈活,像一條真正的江魚,巧妙地避開船體下沉帶起的巨大漩渦和亂流。韓三郎感覺自己像個破麻袋,被湍急的暗流沖得東倒西歪,好幾次差點撞上水底嶙峋的怪石和沉船的朽木。冰冷的江水刺激著他身上無數被荊棘劃開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憋氣的極限快到了!胸腔里火燒火燎,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開始冒出金星。就在他感覺意識開始模糊,肺里的空氣即將耗盡,忍不住要張嘴嗆水的瞬間——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將他向上拽去!
“嘩啦——!!”
韓三郎的腦袋終于沖破了水面!他像瀕死的魚一樣,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水腥味瘋狂涌入灼痛的肺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前依舊模糊,只感覺四周黑沉沉的,不再是開闊的江面,頭頂似乎被什么巨大的東西遮蔽了。
“咳咳…咳咳…這…這是哪兒?”他咳得撕心裂肺,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閉嘴!喘氣也他媽小聲點!”阿蠻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同樣帶著劇烈的喘息,但壓得極低,充滿了警惕。她依舊死死抓著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
韓三郎這才勉強睜開被江水糊住的眼睛。借著阿蠻手里不知何時摸出來的、用油布包著勉強沒濕的火折子(光線極其微弱,只能照亮尺許之地)散發的昏黃光芒,他發現自己和阿蠻正身處一個巨大的天然溶洞入口處的水潭里!剛才他們就是從水潭深處潛上來的!
頭頂是黑乎乎、望不到頂的巨大穹頂,無數奇形怪狀、如同怪獸獠牙般的鐘乳石倒垂下來,滴滴答答地往下滲著冰冷的水珠。水潭緊貼著溶洞的巖壁,巖壁濕漉漉的,長滿了滑膩的青苔。而他們剛才鉆出來的那個洞口,就在水潭靠近巖壁的水下,像一張怪獸的嘴,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渾濁的水泡——那是他的小船徹底沉沒的地方。
洞外,隔著不算太厚的巖壁和水幕,隱約還能聽到西江水流奔涌的嘩嘩聲,以及…官船劃槳破水的噗噗聲!甚至能聽到模糊的吆喝:
“…沉了!肯定沉底了!”
“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給老子仔細搜!”
“…那邊!那邊水里有動靜!”
官船就在溶洞外面!近在咫尺!
韓三郎嚇得魂飛魄散,剛吸進去的半口氣差點又嗆出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咳嗽都強行憋了回去,憋得滿臉通紅,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心臟在腔子里瘋狂擂動,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阿蠻顯然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她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一手舉著微弱火折,另一只手依舊死死抓著韓三郎的手腕,拖著他,像拖一條死狗,悄無聲息地朝著水潭邊緣一處相對干燥、布滿碎石的淺灘摸去。冰冷的潭水漫到胸口,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終于爬上了淺灘。韓三郎像一灘爛泥似的癱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嚇的。他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上的粗布衣服濕透了,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腳底板被水泡得發白,傷口更是疼得鉆心。
阿蠻也累得夠嗆,背靠著濕漉漉的巖壁坐下,胸口劇烈起伏。火折子的微光映著她半邊臉,水珠順著她微黑的臉頰往下淌,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她撕下自己褲腿上一塊還算干凈的布條,胡亂纏住自己虎口崩裂、還在滲血的手掌。動作麻利,眉頭都沒皺一下。
溶洞里死一般寂靜。只有洞頂滲下的水珠,滴落在水潭里,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滴答…”聲,在巨大的空曠里激起陣陣回音,如同催命的更漏。洞外官船搜尋的聲音漸漸遠去,似乎是往更下游去了,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殺個回馬槍?
“咳…咳…謝…謝了…”韓三郎好不容易喘勻了點氣,啞著嗓子擠出幾個字。剛才要不是阿蠻當機立斷沉船拖他下水,又熟悉這水下暗道,他早就被射成刺猬喂魚了。這聲謝,倒是真心實意,盡管聲音抖得厲害。
阿蠻抬起眼皮,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昏黃的光線下,像刀子一樣刮過韓三郎狼狽不堪的臉,沒有半分暖意。“謝個錘子!”她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差點把老娘也搭進去!說!你到底惹了啥子潑天大禍?連龍武軍的毒弩都招來了?楊國忠那龜兒子為啥子非要你的命不可?”
她一連串的質問,像冰雹一樣砸過來。顯然,剛才官船的身份和那要命的毒箭,徹底坐實了韓三郎惹的麻煩有多大。
韓三郎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只覺得嘴里發苦。惹了啥禍?他他媽就一個送荔枝的驛卒!他招誰惹誰了?!可這話說出來誰信?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泡得發白起皺的手,半晌,才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嘶啞聲音開口:
“禍?我他媽能惹啥禍?我就一個嶺南高州跑腿送荔枝的苦哈哈驛卒!貴妃娘娘想吃口鮮荔枝,圣人口諭,四天送到長安!我接了這催命的差事,帶著兩個兄弟,陳伯和阿泉…一路遇山洪,陳伯沒了…遇截殺,阿泉也沒了…就為了背上那一筒破荔枝!好不容易送到華清宮,荔枝都快餿了…貴妃娘娘嘗了,說甜…我他媽以為能撿條命…結果…結果就在長生殿里,當著圣人和貴妃的面!安西八百里加急!安祿山反了!二十萬大軍過了黃河!”
韓三郎的聲音越說越高,帶著哭腔,充滿了悲憤和無處發泄的冤屈。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阿蠻:“楊國忠那老狗!他就在殿上!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條擋路的野狗!他派人截殺我們,就是要毀掉荔枝!為啥?我他媽哪知道為啥?!就因為我看見了?看見了殿上那會兒…他臉色變了?看見了那封染血的軍報?還是因為他覺得我這賤命,不配知道那么多?!”
他吼得聲嘶力竭,聲音在空曠的溶洞里嗡嗡回響。淚水混著臉上的泥水滾滾而下,那不是害怕,是憋屈到了極點的崩潰!陳伯枯槁的手,阿泉染血的嘶吼,華清宮的金碧輝煌,楊國忠那毒蛇般的目光…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像一把鈍刀子,在他心口反復切割。
阿蠻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黑亮的眼睛,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異常復雜的光芒。她沒打斷韓三郎的宣泄,只是當他提到“安祿山反了”時,她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握著火折子的手也微微收緊。
“荔枝…長生殿…安祿山反…”阿蠻低聲重復著這幾個詞,像是在咀嚼著什么。她沉默了許久,久到韓三郎的嘶吼變成了壓抑的嗚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溶洞里回蕩。
“所以,”阿蠻的聲音再次響起,異常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高力士那老狐貍,塞給你的東西,就是催命符。他讓你往西跑,讓你找老槐樹,讓你回嶺南…根本就不是讓你逃命!”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刺向韓三郎,“他是讓你送信!讓你把長安城里的天塌了,送到嶺南去!送到那個鄭參軍手里!對不對?!”
韓三郎渾身一震,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阿蠻!她…她怎么知道高力士給他東西?還知道鄭參軍?!
阿蠻沒理會他的震驚,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諷刺、冰冷的弧度。“容州…呵,容州…”她喃喃著,眼神飄向溶洞深處無邊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巖壁,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景象。“亂得跟一鍋粥了…安西那邊跑過來的潰兵,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當地的水師衙門,三天兩頭有大船偷偷摸摸靠岸卸貨…吃水深得邪乎,卸下來的東西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鬼知道是刀槍還是糧草…”
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韓三郎那張寫滿驚駭的臉上,一字一頓,聲音冷得像西江底的石頭:“高力士讓你找的那個嶺南都督府錄事參軍鄭懷古…他手里攥著的,怕就是捅破這鍋粥的攪屎棍!而你這顆棋子,就是給他送棍子去的!”
溶洞里,只剩下水滴單調的“滴答”聲。冰冷,清晰,如同死亡的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