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船娘
- 長安的另一顆荔枝
- 一個普通的靈魂
- 3264字
- 2025-06-23 22:42:56
南邊的老林子,真他娘的不是人鉆的!
韓三郎像條被幾十條野狗攆著的喪家犬,一頭扎進官道南邊那片黑壓壓、密不透風的山林子。啥玩意兒規劃路線,啥玩意兒省力氣,全扔狗肚子里去了!就一個念頭:離官道越遠越好!離楊國忠那些黑皮狗腿子越遠越好!
林子密得邪乎,大白天的,底下都跟提前入了夜似的,黑黢黢的。胳膊粗的老藤跟蟒蛇似的,從這棵樹纏到那棵樹,織成一張張綠油油的大網,擋得嚴嚴實實。腳下是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爛樹葉、爛樹皮,踩上去又軟又滑,深一腳淺一腳,一個不留神就能摔個狗啃泥。那味兒也沖鼻子,一股子樹葉漚爛了的酸腐氣,混著泥土的腥味,還有各種叫不上名的野花野草散出來的怪味,聞多了腦仁兒疼。
更煩人的是那些刺!野薔薇、荊棘條子、還有叫不上名的帶刺灌木,長得那叫一個歡實!韓三郎身上那件破粗布褂子,早被撕扯得跟漁網差不多了。胳膊上、腿上、臉上,全是一道道火辣辣的血口子,汗水一浸,疼得他齜牙咧嘴,跟撒了鹽似的。腳底板更別提了,那只破草鞋早跑丟了,光腳丫子在爛泥碎石里趟,劃得沒一塊好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鉆心地疼。
餓了,就胡亂薅幾把看著眼熟的野菜葉子,塞嘴里使勁嚼,那苦澀味兒直沖天靈蓋,噎得他直翻白眼。渴了,就趴到山澗邊,也不管干凈埋汰,咕咚咕咚灌一肚子涼水,喝急了嗆得直咳嗽。困了,實在撐不住了,就找個背風的大石頭旮旯,或者干脆爬到棵枝杈密實點的大樹上,蜷縮著瞇瞪一會兒。可哪敢睡死?耳朵支棱著,林子里一點風吹草動——是野豬拱地?還是豹子巡山?亦或是…追兵的腳步聲?——都能把他驚得渾身一激靈,心臟蹦到嗓子眼,手死死攥住懷里那把半銹的剔骨刀,手心全是冷汗。
就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熬了不知道多少天,白天靠日頭影子瞎蒙方向,晚上看星星月亮估摸著往南走。身上的泥垢結成了殼,頭發板結得像塊氈子,渾身散發著比亂葬崗還沖的餿臭味,活脫脫一個野人。懷里那幾錠貴妃賞的金元寶,硬邦邦硌得他生疼,可在這深山老林里,還不如一個爛果子頂用。倒是高力士給的那枚刻著怪鳥符號的大銅錢,貼著胸口皮肉,冰涼冰涼的,成了他唯一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玩意兒。
這天晌午,日頭毒得能把人曬出油。韓三郎正扒拉開一片纏人的葛藤,累得眼冒金星,嗓子眼干得冒煙。突然,一陣隱約的、嘩啦啦的聲響鉆進耳朵里。
水聲?!
不是山澗小溪那種叮叮咚咚,是…是那種沉悶的、帶著力量的、轟隆隆的聲響!像是有啥大家伙在奔騰咆哮!
他精神猛地一振,也顧不上身上疼腳底破了,手腳并用,跟頭把式地朝著水聲傳來的方向連滾帶爬。越往前走,那聲音越大,空氣也變得濕潤起來,帶著一股子水腥氣。
終于,扒開最后一叢茂密的蘆葦,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大江橫在眼前!江面寬闊得一眼望不到對岸,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泥沙和斷枝殘葉,打著旋兒,翻滾著,咆哮著,像一條發怒的黃龍,浩浩蕩蕩地向東奔涌。那氣勢,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發顫!這就是西江!嶺南的命脈!
江風帶著水汽撲面而來,吹散了林子里積攢的悶熱和汗臭,也吹得韓三郎有些恍惚。他撲到江邊,也顧不上許多,整個腦袋都埋進渾濁的江水里,咕咚咕咚猛灌了一通。冰涼的江水帶著泥沙味兒沖進喉嚨,嗆得他直咳嗽,可那股子清涼勁兒,從喉嚨眼一直爽到五臟六腑,比啥瓊漿玉液都舒坦!
喝飽了水,韓三郎癱坐在江邊滾燙的鵝卵石灘上,大口喘著粗氣。望著眼前這條奔騰不息的大江,一個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走水路!順著這西江一路漂下去!肯定比鉆這要命的老林子快!也比在岸上容易被楊國忠的狗腿子發現強!
可船呢?這荒郊野嶺,連個鬼影子都瞅不見,上哪兒弄船去?
他順著江灘往下游走,眼睛跟探照燈似的四處踅摸。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他快泄氣的時候,遠遠地望見江邊一處水流稍微平緩點的河灣子里,似乎系著條小船!
韓三郎心頭狂喜,跟打了雞血似的,加快腳步摸了過去。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條再普通不過的烏篷小漁船,船身被江水泡得發黑,船篷是用竹篾和破葦席搭的,看著有些年頭了。船頭系著根麻繩,拴在岸邊一棵歪脖子柳樹上。船上沒人,靜悄悄的。
真是老天爺開眼!韓三郎心里念佛。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沒人。也顧不上多想,解開纜繩,跳上船板。船身晃了晃,激起一圈渾濁的漣漪。
船艙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破舊的漁網堆在角落,散發著濃重的魚腥味。船尾放著一支磨得發亮的竹篙。韓三郎抓過竹篙,學著以前在老家河邊看漁夫撐船的樣子,笨拙地想把船撐離岸邊。可這玩意兒看著容易做起來難,竹篙插進水里,不是使不上勁兒就是插得太深拔不出來,小船只在原地打轉,濺了他一身水。
“狗日的!還挺難整!”韓三郎低聲咒罵,急得滿頭大汗。
就在他跟那根破竹篙較勁的時候,身后蘆葦叢里“嘩啦”一聲響!
韓三郎頭皮瞬間炸了!猛地回頭,手里攥著的竹篙下意識地橫在胸前當武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腦子里就一個念頭:完了!被發現了!是楊國忠的人?還是船主回來了?
蘆葦分開,鉆出來的卻不是他預想中的兇神惡煞。是個穿著靛藍粗布褲褂的年輕女子,褲腿高高挽到膝蓋,露出一截被江水泡得發白、卻結實勻稱的小腿。她赤著腳,腳丫子上沾滿了黑泥。肩上扛著根濕漉漉的撐桿,桿頭還掛著一串用柳條穿著的、活蹦亂跳的小雜魚。一張臉被江風和日頭打磨得微黑泛紅,算不上多漂亮,但眉眼清亮,鼻梁挺直,透著一股子水邊人家特有的利落勁兒。頭發用根木簪胡亂挽在腦后,幾縷碎發被汗水貼在光潔的額角。
她顯然也沒想到自己船上多了個生人,還是個邋遢得跟野人似的漢子。先是一愣,那雙黑亮亮的眼睛瞬間瞪圓了,警惕地上下打量著韓三郎,像只受驚的野貓。
“你…干啥子的?!”她的聲音清脆,帶著點西江邊上特有的腔調,調門拔得老高,充滿了戒備和質問,“哪個叫你動我船的?!下來!”
韓三郎被她這一嗓子吼得有點懵,緊繃的神經稍微松了點,不是追兵就好。他趕緊放下竹篙,想解釋兩句:“姑娘,對不住,我…我實在是…”話還沒說完,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這船娘握緊撐桿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這沒啥,關鍵是,她挽起袖口的手腕子上,赫然系著一條東西!
一條用舊麻繩搓成的、褪色發白的…紅繩?!
嗡——!
韓三郎腦子里像被人用重錘狠狠砸了一下!長安城!華清宮那個引他出宮的小太監手腕上!江陵渡口那個在亂軍中幫他穩住渡船、手腕系紅繩的驛卒!還有那個在長安破巷子里塞給他包袱、讓他逃命的瘦小太監!他們手腕上,都系著同樣的紅繩!
高力士的人?!這荒僻江灣的船娘,也是高力士的人?!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了韓三郎!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是巧合?還是…高力士那老狐貍,早就布好了網?他根本就沒逃出過人家的手心?!
“問你話呢!啞巴了?!滾下來!”船娘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的手腕發愣,眼神更加不善,手里的撐桿往前一遞,鋒利的桿尖幾乎要戳到韓三郎的鼻子尖,帶著一股子魚腥味和水汽。她往前逼了一步,船板被她踩得吱呀作響,那股子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潑辣勁兒展露無遺。
韓三郎被她逼得下意識后退半步,后背撞在了低矮的烏篷上。退無可退!他看著船娘那雙充滿警惕、此刻又帶著幾分疑惑和審視的黑亮眼睛,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跑?往哪兒跑?這人生地不熟的江邊,跑得過人家本地船娘?打?自己這半死不活的樣子,能對付得了這個扛撐桿跟玩似的女人?
冷汗順著鬢角流下來,混著臉上的泥垢,滴落在船板上。他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能嘶啞地擠出幾個字:“…紅…紅繩…”
就這兩個字,像是有魔力一樣。
船娘咄咄逼人的氣勢猛地一滯!那雙清亮的眼睛驟然收縮,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平靜的水面下突然掠過的刀鋒!她握著撐桿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臉上的戒備之色非但沒有減少,反而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是驚疑?是警惕?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
空氣仿佛凝固了。渾濁的江水在船身外嘩嘩流淌,遠處傳來幾聲水鳥的鳴叫。船篷里,只有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船娘死死盯著韓三郎那張臟污不堪、布滿疲憊和驚恐的臉,目光銳利得像要把他整個人剝開來看個清楚。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沉默了幾息,才用一種刻意壓低、卻帶著巨大壓迫感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問:
“你…認得這紅繩?哪個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