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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梟

麥田里的濕氣像無數冰冷的細針,順著褲管往骨頭縫里鉆。韓三郎背靠著那棵歪脖子老柳樹,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一半是累脫了力,一半是后怕。懷里那個白玉杯子,冰得他心口發涼,跟揣著塊凍透了的石頭沒兩樣。高力士這老閹貨,塞這么個玩意兒給他,啥意思?當買命錢?還是催命符?

他胡亂把那玉杯又塞回貼肉的懷里,冰得他一哆嗦。眼下顧不上琢磨這個,得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少年太監的話像錘子砸在腦仁上:往西三十里,亂葬崗,歪脖子老槐樹!天亮前必須滾蛋!楊國忠那條老狗,鼻子比野狗還靈,指不定啥時候就攆上來了!

韓三郎撐著發軟打顫的腿,掙扎著爬起來。長安城那黑黢黢的巨大影子,像頭趴著的怪獸,遠遠地蹲在東邊天底下,城頭幾點燈火鬼火似的忽閃。他啐了口帶泥的唾沫,轉身就往西扎進更深的野地里。

官道是不敢走了,那是明晃晃的靶子。他專挑田埂、荒坡、小樹林子鉆。夜里露水重,草葉子上的水珠冰涼,刮在臉上、手上,跟小刀子拉似的。鞋早就跑丟了一只,剩下那只破草鞋也快散架,腳底板被碎石、草茬子硌得生疼,估摸早就磨破了皮,黏糊糊的,也不知是汗還是血。肚子里更是唱起了空城計,餓得前胸貼后背,腸子絞著疼。懷里那幾錠貴妃賞的金子,硬邦邦硌著肋骨,可這荒郊野嶺的,金子頂個屁用?還不如個硬邦邦的雜糧餅頂餓!

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月亮早被厚厚的云層吞了,四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風聲在野地里嗚咽,吹得枯草敗葉嘩嘩響,聽著像無數野鬼在背后追著索命。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夜梟的怪叫,“咕咕喵——”,瘆得人頭皮發麻。韓三郎渾身汗毛都豎著,耳朵支棱得像兔子,聽著四面八方的動靜,生怕黑暗里猛地撲出幾個提刀的黑影來。

也不知是累狠了還是餓暈了頭,他只覺得腳下的地越來越軟,空氣里那股子土腥味兒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帶著點腐敗甜膩的怪味越來越濃。他心里咯噔一下,抬頭借著云縫里漏下的一點微光往前看——影影綽綽的,一片起伏不平的土包,像無數趴著的癩蛤蟆,密密麻麻地堆在前方。幾棵長得歪七扭八的老樹,枝椏張牙舞爪地伸向黑黢黢的天,活像鬼爪子。

亂葬崗!真到了!

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猛地竄上天靈蓋。這地方,邪性!連風到了這兒都打著旋兒,發出低低的嗚咽。韓三郎硬著頭皮,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摸。腳下時不時踩到些硬邦邦的東西,也不知是碎骨頭還是爛棺材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他強忍著心頭的驚悸,眼睛瞪得溜圓,借著那點可憐的光,在墳包和老樹之間搜尋。

“東頭…東頭…歪脖子老槐樹…”他嘴里念叨著給自己壯膽,嗓子眼發干。

找了一圈,終于在崗子最東邊,緊挨著一道快要塌了的破土墻,瞅見了那棵樹。好家伙,真夠歪的!樹干粗得兩人合抱,不知活了多少年,半邊像是被雷劈過,焦黑一片,樹身斜斜地歪向一邊,扭曲的枝干如同垂死掙扎的手臂,指向虛空。樹底下,荒草長得格外茂盛,半人多高,在夜風里晃動著幽暗的影子。

就是這兒了!韓三郎心咚咚直跳,也顧不上害怕了,撲到樹下就開始用手刨。這地方土質松軟,帶著一股濃重的腐殖質味道,很快就被他刨開一個淺坑。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指尖被土里的碎石劃破了好幾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腦子里就一個念頭:高力士埋的啥?真能保命?還是催命?

突然,指尖碰到一個硬邦邦、冰涼的東西!不是石頭!他心頭一喜,趕緊加快動作。幾下扒拉開泥土,一個不大的、裹著厚厚油布的包裹露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

韓三郎一把將包裹拽出來,也顧不上臟,三兩下撕開油布。里面是個扁平的木匣子,看著挺普通。他顫抖著手掀開匣蓋——沒有預想中的金元寶、銀票子。里面只有三樣東西:一疊壓得平整的、蓋著紅彤彤官府大印的空白“過所”文書(就是路引);一個沉甸甸的、用麻線串著的銅錢,那銅錢比常見的“開元通寶”大一圈,邊緣磨得溜光,中間方孔穿繩的地方刻著個極小的、像鳥又像魚的古怪符號;還有一張疊得方方正正、薄如蟬翼的絹紙。

韓三郎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金子呢?說好的后半輩子嚼裹呢?高力士這老狐貍,耍他呢?!他氣得差點把匣子砸了。

強壓著火,他先拿起那疊空白“過所”。這東西倒算實在,有了它,過關卡、住驛站都方便,省得被盤查。他又掂了掂那枚大銅錢,冰涼沉重,那符號透著股邪性。最后,他展開那張絹紙,借著微弱的天光湊近了看。

紙上沒字,只有幾道彎彎曲曲的墨線,像是隨手畫的。可看著看著,韓三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這…這不是嶺南老家,高州城外那片山溝溝的地形嗎?!有幾道墨線特別加粗,拐彎抹角地指向一個山坳子,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圓圈。這地方他熟!離他家那幾畝薄田不遠,叫“野豬坳”,平時除了采藥的和打柴的,鬼影子都沒一個!

高力士啥意思?讓他回嶺南?還特意標出個鳥不拉屎的山坳子?那圓圈是啥?埋了金子?還是…埋了雷?

韓三郎捏著這張輕飄飄的絹紙,只覺得千斤重。長安是龍潭虎穴,嶺南就是好去處了?楊國忠那條老狗爪牙遍布天下,能放過他?還有那個陰魂不散的刀疤臉!回嶺南,跟自投羅網有啥區別?

可眼下,他還有別的路嗎?像條喪家犬似的在野地里亂竄,遲早被逮住。懷里的金子?在這荒郊野嶺就是惹禍的根苗!

“操他姥姥的!”韓三郎低罵了一句,把匣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塞進懷里,連同那玉杯和貴妃賞的金子,胡亂用撕下來的油布重新裹緊,塞進破衣服最里層。那枚刻著怪符號的大銅錢,他想了想,用麻繩穿了,直接掛在了脖子上,貼著皮肉,冰涼冰涼的。

此地不宜久留!他胡亂把土坑填了填,抓起包袱,辨了辨方向,一頭扎進更深的夜色里。得找個地方熬過下半夜,天亮了再想法子弄點吃的,然后…往南!回嶺南!是福是禍,總得闖一闖!

亂葬崗西邊不遠,官道旁影影綽綽有個小土坡,坡下似乎有片黑乎乎的林子。韓三郎深一腳淺一腳摸過去,發現林子邊上竟然歪著個塌了半邊的破土地廟。廟門早就爛沒了,里面黑咕隆咚,一股子塵土和蝙蝠糞的嗆人味兒。

他松了口氣,這破廟好歹能擋擋風。他摸索著走進去,腳下全是碎磚爛瓦。神像早就沒了蹤影,只剩個破石頭供桌,上面落著厚厚的灰。墻角堆著些干草,也不知是以前乞丐留下的,還是被風刮進來的。

韓三郎累得實在撐不住了,也顧不上臟,一屁股癱坐在干草堆上。冰冷的潮氣立刻順著屁股蛋子往上爬。他掏出懷里硬邦邦的雜糧餅——這還是潭州驛站那個好心驛丞夫人偷偷塞給他的,一直沒舍得吃——就著破瓦罐里接的一點雨水屋檐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餅子硬得像石頭,又干又糙,刮得嗓子眼生疼,可此刻吃在嘴里,竟覺得比山珍海味還香。

肚子里有了點食兒,困勁兒就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眼皮沉得像掛了鉛塊。可他不敢睡死,懷里揣著要命的東西呢。他蜷縮在冰冷的干草堆里,耳朵卻豎得老高,聽著廟外野地里的動靜。風聲,蟲鳴,偶爾幾聲夜梟叫…每一次異常的聲響都讓他心頭一緊,手不自覺地摸向懷里那把半銹的剔骨刀。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間,廟外官道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是一匹,是好幾匹!由遠及近,速度快得像奔雷!

韓三郎一個激靈,瞬間睡意全無,心臟狂跳起來!他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從干草堆里彈起,連滾帶爬地縮到破供桌后面最深的陰影里,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只從供桌腿的縫隙里死死盯著廟門外官道的方向。

馬蹄聲越來越近,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寂靜的夜里,震得土地廟頂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借著云層縫隙透下的一點慘淡月光,只見三匹快馬如同鬼影般掠過廟前!馬上騎手都穿著緊身的夜行衣,伏低身子,看不清面容,但那疾馳而過的凌厲氣勢,絕非善類!

領頭一人,身形格外剽悍,馬鞍旁掛著的長刀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那側影…那側影像極了在長安夜市搜尋他的那個刀疤臉!

韓三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楊國忠的人!他們果然追來了!而且方向…是往西!正是他要去嶺南的方向!

馬蹄聲如同死亡的鼓點,迅速遠去,消失在官道西邊的黑暗中。廟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韓三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狹小的破廟里咚咚作響,震得他耳膜發疼。

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的衣衫,黏糊糊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他死死攥著懷里的剔骨刀,指關節捏得發白,牙關緊咬。跑!必須立刻跑!官道不能走了!往南!直接鉆進山里!鉆老林子!繞開所有能走人的路!

他不敢再耽擱,連滾帶爬地沖出破廟,像只受驚的野狗,一頭扎進官道南邊那片黑黢黢、望不到頭的莽莽山林。荊棘撕扯著破爛的衣衫,劃破皮肉也渾然不覺。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逃回嶺南!就算死,也得死在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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