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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奔

華清宮的夜,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絲絨,沉沉地壓下來。白日里那金碧輝煌、暖香浮動的長生殿,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輪廓,隱在重重疊疊的飛檐斗拱之后,透著森然的寒意。韓三郎跟著引路的小太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迷宮般的宮苑夾道里。腳下的青石板冰涼刺骨,寒氣順著薄薄的宦官褲料直往上鉆,激得他腿肚子一陣陣發緊。

方才殿內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腦海里。貴妃慵懶的笑語,荔枝剝開時那一點瑩白,玄宗陡然變色的龍顏,楊國忠毒蛇般剜來的目光,還有那封染血的、宣告安祿山反叛的八百里加急軍報……所有畫面混雜著背脊上殘留的荔枝腐敗氣味和濃膩熏香,在他腦子里嗡嗡作響,攪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小太監腳步輕得像貓,在幽深的夾道里左拐右繞,只有手里那盞小小的氣死風燈,在冰冷的宮墻上投下兩人搖曳不定、被拉得細長的鬼影。燈籠昏黃的光圈只能照亮腳下尺許之地,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潛伏著無數噬人的兇獸。遠處宮墻上隱約傳來金吾衛巡邏的甲葉鏗鏘聲,更添幾分肅殺。

“公公…”韓三郎喉嚨干得冒煙,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們這是…去哪兒?”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裝著幾錠金子的錦盒,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他的肋骨,感覺不到絲毫“賞賜”的喜悅,只有沉甸甸的荒謬和不安。

“噤聲!”小太監頭也不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張,“跟著走便是!宮里頭,少問多看,才能活得長!”

韓三郎心頭一凜,不敢再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冰冷的錦盒,又想起楊國忠臨去時那陰鷙如冰的目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金子,怕不是買命錢!貴妃隨口一句賞賜,楊國忠豈能容他這知曉荔枝內情、又可能窺見殿中驚變一角的卑賤驛卒,帶著秘密活著離開長安?

念頭一起,他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濕冷的衣衫貼在皮膚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腳步不由得加快,緊緊跟住前方那點昏黃的燈火,仿佛那是無邊黑海里唯一的浮木。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夾道盡頭,是一處極其偏僻的角門,門扉半掩著,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門邊站著個身影,同樣穿著深青宦官服色,但身形更為瘦小,像個沒長開的少年,手里也提著一盞小燈。

引路的小太監在門前停下,朝那瘦小身影點了點頭,低聲道:“人帶來了。交給你了。”說完,竟不再看韓三郎一眼,轉身便消失在來時的黑暗夾道中,腳步快得如同被鬼追。

“跟我來。”瘦小的身影開口了,聲音果然帶著少年人的清亮,但語氣卻異常沉穩,甚至有種與年齡不符的老練。他招招手,率先側身鉆出了角門。

門外是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僻靜小巷,兩側是望不到頂的高墻,墻皮斑駁脫落,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巷子里堆滿了雜物和夜香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腐的臭氣,與華清宮內那甜膩的熏香形成刺鼻的對比。這才是長安城光鮮亮麗表皮下的真實味道。

少年太監腳步不停,在小巷里穿行如同游魚,對這里的地形異常熟悉。韓三郎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腳下不時踩到濕滑的青苔或是硌腳的碎石。他身上的低級宦官服又短又窄,磨得他渾身不自在,汗水混著殘留的泥垢,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換上。”少年太監突然在一個堆滿破筐爛簍的死角停下,從一堆雜物后面扯出一個灰撲撲的包袱,塞到韓三郎懷里。包袱入手沉重,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套半舊的粗布短褐,一頂磨破了邊的斗笠,還有一雙沾滿干泥的草鞋。

韓三郎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少年的意思。這是要幫他改頭換面,掩人耳目。他不再猶豫,也顧不上臟臭,就在這陰暗的角落里,飛快地扒下身上那身別扭的宦官服,胡亂套上粗布短褐,蹬上草鞋,再把斗笠扣在頭上,壓得低低的。

少年太監看著他換裝完畢,點了點頭,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塞進韓三郎手中。入手微沉,帶著點涼意。

“高公公給你的。”少年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收好了,貼身藏著。出城往西,三十里外有個亂葬崗,崗子東頭有棵歪脖子老槐樹,樹下埋著東西,挖出來,夠你下半輩子嚼裹了。記住,天亮之前,必須離開長安城!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回來!”

少年說完,也不等韓三郎回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東西——警告、催促,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隨即,他吹熄了自己手中的燈籠,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旁邊一條更窄的岔道陰影里,瞬間消失不見。死胡同里,只剩下韓三郎一人,和手中那個冰冷的油紙包。高力士給的?樹下埋著東西?后半輩子的嚼裹?他心頭疑竇叢生,但此刻已無暇細想。少年太監最后的警告如同冰水澆頭——天亮前必須離開長安!楊國忠的人,恐怕已經在路上了!

他將油紙包飛快地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滾燙的皮膚。然后,他深吸了一口這污濁小巷里帶著屎尿味的空氣,壓低了斗笠,辨了辨方向,朝著巷子口透進來的、屬于長安城夜市的微弱燈火和喧囂聲,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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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僻靜的小巷,如同從一個陰冷潮濕的墳墓踏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喧囂地獄。眼前是長安城西市邊緣的夜市!雖已是深夜,這里卻依舊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街道兩旁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子,挑著燈籠,掛著幌子。賣胡餅的爐子炭火通紅,香氣四溢;賣羊雜湯的大鍋里熱氣騰騰,白霧繚繞;賣廉價脂粉頭花、針頭線腦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吆喝;還有雜耍藝人噴著火,翻著筋斗,引得圍觀人群陣陣喝彩。空氣中混雜著食物香氣、汗味、劣質脂粉味、牲畜的騷味,還有濃烈的酒氣,形成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渾濁熱浪。

穿著各色服飾的人摩肩接踵:有穿著錦袍、帶著家仆出來尋歡作樂的富家子弟;有粗布短衣、蹲在路邊就著胡餅喝劣酒的車夫苦力;有濃妝艷抹、倚在勾欄門口招攬生意的胡姬;也有醉醺醺、腳步踉蹌、嘴里哼著不成調小曲的閑漢。各種口音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笑罵聲、劃拳行令聲、絲竹管弦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沖擊著韓三郎的耳膜。

這極致的喧囂和混亂,反而成了最好的掩護。韓三郎壓低了斗笠,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在擁擠的人潮中快速穿行。他盡量低著頭,避開那些衣著光鮮者的目光,身體緊繃著,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背脊上那種被毒蛇盯上的陰冷感始終沒有消散,楊國忠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

“滾開!沒長眼啊!”一個醉醺醺的彪形大漢被韓三郎撞了一下,罵罵咧咧地推搡過來,滿嘴噴著劣質酒氣。韓三郎靈活地側身避過,腳步不停,迅速沒入旁邊一個賣烤羊肉串的攤子后面。

“新鮮的羊肉串!兩文錢一串!香掉牙嘍!”攤主是個滿臉油光的胡人,操著生硬的官話,正賣力地吆喝著,手里鐵釬上的肉串烤得滋滋冒油,香氣撲鼻。

韓三郎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起來。從昨天在潭州驛站啃了半塊硬餅后,他就再沒吃過東西。強烈的饑餓感伴隨著疲憊一起襲來,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冰冷的錦盒和油紙包。金子…高力士給的東西…現在能換命的,不是金子!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在喧鬧的夜市上飛快掃視。必須盡快出城!西邊!少年太監說往西!光化門是進城的門,出城得走別的門。他記得進城時似乎瞥見過西邊有個金光門?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穿著黑色勁裝、腰佩橫刀、眼神銳利如鷹隼的漢子粗暴地推開擋路的人群,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夜市的人流中來回掃視!他們動作干練,配合默契,顯然在搜尋什么。為首一人,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尤其兇狠。

韓三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楊國忠的人!這么快就追來了!他猛地縮回烤羊肉攤的陰影里,借著攤主高大的身形和彌漫的油煙遮擋自己。

“媽的,一群廢物!連個泥腿子都看不住!”刀疤臉低聲咒罵著,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韓三郎藏身的攤位,似乎停頓了一下。

韓三郎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右手悄悄摸向腰后——那里別著他在驛站換衣服時,趁亂從廢棄馬具堆里摸來的一把半銹的剔骨刀!冰冷的刀柄給了他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痛,他卻不敢眨一下。

“頭兒,這邊沒有!”“那邊也沒發現!”幾個黑衣手下低聲回報。

刀疤臉不甘心地又掃視了一圈,最終將目光投向更遠的、通往金光門方向的主街。“分頭找!他跑不遠!重點盯住各城門!見到可疑的,特別是帶斗笠的,格殺勿論!”他惡狠狠地下了命令,隨即帶著兩個人,大步流星地朝著金光門方向擠去。

韓三郎躲在油煙后,看著刀疤臉一行人消失在通往金光門方向的人流中,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格殺勿論!楊國忠果然要滅口!金光門不能走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子飛快地轉動。長安城有十二座城門,除了金光門,還有…延平門?開遠門?不,那些都是大路,肯定也有人把守。對了!含光門!他以前聽跑長安線的老驛卒提過一嘴,含光門比較偏僻,主要是運送夜香和垃圾的車輛出入,盤查相對松些!

打定主意,韓三郎不再猶豫。他壓低斗笠,逆著人流,專挑燈光昏暗、攤販稀少的背街小巷鉆去。他像一頭被獵人圍捕的孤狼,在長安城巨大的陰影里亡命奔逃。腳下的草鞋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每一次拐彎,每一次在暗處停下觀察,心臟都擂鼓般狂跳,耳朵豎得老高,捕捉著任何一絲可疑的動靜。

不知跑了多久,穿過了多少條蛛網般的小巷,避開了幾波疑似搜尋者的身影。身上的粗布短褐早已被汗水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就在他感覺雙腿像灌了鉛,肺葉火燒火燎快要炸開時,前方出現了一道低矮、破舊的城門輪廓。城門洞又矮又窄,遠不如光化門氣派,門樓上“含光門”三個模糊的字跡在月色下依稀可辨。幾輛運送垃圾的騾車正排著隊,慢吞吞地準備出城,守門的兵丁打著哈欠,有一搭沒一搭地盤查著,顯得無精打采。

就是這里!

韓三郎心中一喜,隨即又提起十二萬分警惕。他整了整斗笠,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劇烈起伏的胸膛平復下來,然后低著頭,混在了一隊推著獨輪車、車上堆滿空泔水桶的雜役后面。濃烈的餿臭味撲面而來,熏得人作嘔,他卻覺得這味道比華清宮的熏香更讓他安心。

“站住!干什么的?”一個懶洋洋的兵丁用長矛桿攔住了去路,矛尖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韓三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學著前面雜役的樣子,微微躬著身子,壓著嗓子,用盡量平緩的聲音回答:“回軍爺,城西王記酒肆的雜役,出城倒夜香。”他指了指前面推車人的背影,又指了指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示意自己只是跟著幫忙的。

兵丁皺著眉頭,捂著鼻子,湊近借著城門洞昏暗的火把光打量他。韓三郎臉上殘留的泥污和風霜痕跡,還有那身半舊的粗布衣服,倒確實像個干粗活的。兵丁的目光在他低垂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透過斗笠看清他的面容。

就在這時,遠處通往金光門方向的主街上,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嘈雜的人聲!似乎有人在喊:“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守門的兵丁被遠處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伸長脖子張望。韓三郎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猛地往前擠了一步,身體幾乎貼住了前面泔水車的邊緣,濃烈的餿臭味成了最好的掩護。

“滾滾滾!臭死了!趕緊出去!”兵丁被泔水味熏得直皺眉頭,不耐煩地揮揮手里的長矛,示意他們快走。顯然,他不想在這污穢之地多待一秒,遠處的熱鬧更吸引他。

韓三郎如蒙大赦,幾乎是推搡著前面人的車轱轆,跟著泔水車隊,踉踉蹌蹌地沖出了含光門那低矮幽深的門洞!

一股帶著田野氣息的、微涼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瞬間沖散了城里的污濁和壓抑!城外!是城外!巨大的、空曠的、被朦朧月色籠罩的原野!

自由了?!

狂喜如同巖漿般瞬間涌遍全身!韓三郎只覺得渾身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強撐著,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那如同巨獸巢穴般的長安城。他脫離泔水車隊,朝著少年太監指點的西方,一頭扎進了官道旁濃密的、足以藏身的麥田里。

麥苗已經抽穗,帶著青澀的香氣,高及大腿。韓三郎在麥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冰冷的露水迅速打濕了他的褲腿。直到跑出去很遠很遠,遠到長安城那巨大的陰影徹底被起伏的丘陵遮擋,他才敢停下腳步,扶著一棵田埂邊的歪脖子老柳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摘下斗笠,任由夜風吹拂著汗濕的頭發。回望長安方向,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巨大無朋的暗影,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洪荒巨獸,里面燈火點點,如同巨獸冰冷窺視的眼睛。華清宮的暖香軟語,長生殿的驚雷驟雨,楊國忠的毒蛇目光,還有那枚沉甸甸的、沾著陳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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