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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趕路

天剛蒙蒙亮,高州驛站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就被猛地推開,撞在土墻上,震落簌簌的灰塵。韓三郎第一個沖出來,肩上斜挎著一個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包袱,里面正是昨夜陳伯帶著他們精心挑選、連枝剪下,又用陳伯秘制的蜂蠟混合涼膏封好蒂口的上品荔枝。那包袱緊貼著他的脊背,隔著粗布衣衫,似乎還能感覺到荔枝透過竹筒散發出的微弱涼意和若有若無的甜香,但這股涼意此刻卻像一塊寒冰,沉沉壓在他心上。

阿泉緊隨其后,懷里抱著兩個沉甸甸的羊皮水囊和一個用厚布包好的干糧包,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興奮勁兒,只是眼底深處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陳伯走在最后,手里拎著個小巧的藤編藥箱,里面裝著應急的草藥、金瘡藥和他視若珍寶的幾樣保鮮小玩意兒。老人家佝僂著背,步子卻異常穩健,渾濁的老眼掃過驛站門口拴著的三匹健馬,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驛長老周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顯然也是一夜未眠,親自牽著三匹馬的韁繩。這三匹馬都是驛站里腳力最好、耐力最強的河西大馬,肩高腿長,肌肉虬結,油亮的皮毛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栗色的光澤,鼻孔噴著粗重的白氣,馬蹄不安地刨著地面,揚起一小片塵土。

“三郎,”老周的聲音干澀沙啞,把韁繩塞進韓三郎手里,又用力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力道大得讓韓三郎身子晃了晃,“老哥…只能幫你們到這兒了。這三匹‘追風’、‘踏雪’、‘烏云’,是咱驛站壓箱底的寶貝了!喂足了精料,飲飽了山泉,跑起來跟踩著風火輪似的!路上…路上千萬小心!”他頓了頓,喉頭滾動,后面的話哽住了,只化作一聲沉沉的嘆息。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不舍,有擔憂,更有一種近乎訣別的沉重。

韓三郎沒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下頭,把老周那份沉甸甸的囑托咽進了肚子里。他深吸一口凌晨濕冷的空氣,那空氣里混雜著塵土、馬糞和驛站特有的陳舊木頭氣味。他翻身利落地躍上那匹名叫“追風”的頭馬,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馬鞍硬邦邦地硌著大腿,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手習慣性地摸了摸懷里那塊冰冷的、象征著催命符的金牌,又探了探背上油布包袱的捆扎是否牢固。那里面,是貴妃的笑顏,也是他們三人的性命。

“上馬!”韓三郎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阿泉和陳伯也迅速翻身上馬。阿泉年輕氣盛,動作麻利得像只猴子。陳伯年紀大了,腿腳不那么利索,撐著馬鞍試了兩次才跨上去,坐穩后長長舒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卻不見疲態,只有一種專注的凝重。

“駕!”

韓三郎雙腿猛地一夾馬腹,低喝一聲。“追風”長嘶一聲,碗口大的鐵蹄重重踏在驛站的夯土地面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如同戰鼓擂響。三匹駿馬如同離弦之箭,瞬間沖出了驛站破敗的木門,卷起一路煙塵,融入了官道盡頭那片灰蒙蒙的晨霧之中。老周的身影在塵土中迅速模糊、變小,最終消失不見,只剩下馬蹄聲疾如驟雨,敲打著寂靜的黎明,也敲打在三個亡命奔騎者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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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是拼命的狂奔。

官道像一條灰黃色的帶子,在嶺南起伏的丘陵和低矮的山巒間蜿蜒伸展。日頭越爬越高,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官道上的浮土被曬得滾燙,馬蹄踏上去,騰起一股股嗆人的白煙。路旁的草木葉子都被曬得打了卷,蔫頭耷腦,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韓三郎三人根本顧不上這些。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脊背上滾滾而下,浸透了粗布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悶又黏。馬匹全力奔馳時帶起的風是滾燙的,刮在臉上生疼。每一次呼吸,喉嚨里都像吞了燒紅的炭火,干得發痛,肺葉火燒火燎。

驛站一個接一個地被甩在身后。

“驛——站——換——馬——!”

每到一處驛站,韓三郎那嘶啞變調的吼聲就會撕裂空氣。他高高舉起那枚烏沉沉的虎頭金牌,在烈日下反射著冰冷無情的光芒。驛丞們看到金牌,無不臉色大變,手忙腳亂地驅散擋路的閑雜人等,以最快的速度牽出驛站里最好的備用馬匹。那些馬匹早已備好鞍韉,水囊灌滿,甚至有些驛站還貼心地備好了幾塊用井水湃過的、硬邦邦但能快速補充體力的雜糧餅。

“人歇馬不歇!”

這是韓三郎定下的鐵律。到了驛站,根本顧不上喝口水,喘勻氣。三人如同打仗一般,以最快的速度卸下背上的荔枝包袱、水囊和干糧,像傳遞火種般小心又迅速地轉移到新馬的背上,重新捆扎結實。往往是韓三郎剛把包袱在新馬鞍后綁好,陳伯剛把水囊掛穩,阿泉就已經把嚼子塞進了新馬的嘴里,解下舊馬的韁繩。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窒息,驛站里的驛卒們常常看得目瞪口呆。

接著,便是再次翻身上馬,雙腿狠狠一夾馬腹,伴隨著馬匹吃痛的嘶鳴和驛丞們“大人慢走”的恭送聲,三人再次化作三道煙塵,沿著官道絕塵而去,只留下身后驛站里一片狼藉和目瞪口呆的眾人。

舊馬被留在驛站,口吐白沫,渾身被汗水浸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四條腿打著哆嗦,顯然已經跑廢了。驛卒們看著這些累癱的牲口,又看看那三人消失的方向,無不搖頭咋舌:“瘋了…真是不要命了…”

夕陽像個巨大的、燒紅的烙鐵,沉沉地墜向西邊的山巒,把天際的云彩燒成了濃烈的金紅和紫灰。暑氣稍稍退散,晚風帶來一絲涼意,但三人身上蒸騰的熱氣卻絲毫未減。

“韓…韓大哥…”阿泉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喘息和沙啞,他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指著前方暮色中一片房屋的輪廓,“前面…是韶州驛站了…今天跑了…跑了怕有三百里了…”

韓三郎緊繃的神經沒有絲毫放松,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又估算了一下路程,眉頭擰得更緊了。韶州驛站燈火在望,本該是今日奔襲的終點,但他心中卻絲毫沒有抵達目的地的輕松。

“速度不夠。”韓三郎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在摩擦,他勒住馬韁,讓“追風”放慢了腳步。三匹馬早已汗出如漿,口鼻噴著粗重的白氣,渾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它們也快到了極限。

陳伯催馬靠近,老人家的臉色在暮色中顯得異常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沉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三郎說得對。按這腳程,緊趕慢趕,第四天半夜能摸到長安城根就算老天爺開眼了!可那會兒城門早關了,等天亮開城,荔枝…怕是黃花菜都涼了!”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望向官道西側那片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幽深險峻的山影,“想再搶出半天時間…除非…”

“除非什么?”阿泉急切地問,年輕的眼睛里燃起希望。

陳伯用粗糙的手指,指向那片連綿起伏、在暮色中如同蟄伏巨獸般的山脈:“走梅關古道。”

“梅關?”阿泉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變了,“陳伯,您老糊涂了?那地方早八百年就廢了!全是斷頭路、爛泥塘!聽說…聽說還有土匪盤踞!劫道的!那幫殺才,吃人不吐骨頭的!”

韓三郎的心也猛地一沉。梅關古道,他聽說過。那是前朝開鑿的一條翻越五嶺的近道,崎嶇陡峭,后來因為山洪頻發,商旅斷絕,官道才改走東線。如今那地方,荊棘密布,毒蟲橫行,塌方斷路是家常便飯,更有亡命之徒嘯聚山林,專干那沒本錢的買賣。走那里,無異于闖鬼門關!

陳伯看著兩個年輕人驟變的臉色,嘆了口氣:“老朽知道那地方兇險。可那古道,直插北邊,能省下一百多里冤枉路!省下的,就是半天的命!”他布滿老繭的手用力拍了一下馬鞍,“路是難走,可咱們騎的是馬,不是坐轎子!土匪?哼,咱們懷里揣的是什么?是圣人的金牌!是貴妃娘娘的荔枝!哪個不長眼的敢動?真要碰上不開眼的毛賊,咱們這三條命,豁出去拼了,還怕他不成?”

暮色四合,天邊最后一絲光亮也被吞噬。驛站方向傳來隱約的梆子聲,似乎在催促他們。韓三郎的目光在燈火通明的官道驛站和幽深險峻的梅關方向之間來回掃視。走官道,穩妥,但時間不夠,荔枝必壞無疑,他們三人也難逃罪責。走梅關,九死一生,但若能闖過去,便有一線生機!

時間仿佛凝固了。晚風吹過,帶著山林深處特有的涼意和草木腐敗的氣息。背上油布包裹里的荔枝,仿佛也感受到了這生死抉擇的凝重,那微弱的涼意更加清晰地傳來。

“賭了!”韓三郎猛地一咬牙,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他不再看韶州驛站的方向,猛地一扯韁繩,“追風”發出一聲長嘶,調轉馬頭,毫不猶豫地沖下了官道,向著那片黑暗中的群山莽林,一頭扎了進去!

阿泉愣了一下,看著韓三郎決絕的背影,又看看身后驛站的燈火,猛地一跺腳,也催馬跟了上去,嘴里罵罵咧咧:“他娘的!死就死!老子這條命,跟韓大哥捆一塊兒了!”

陳伯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不再多言,緊夾馬腹,那匹喚作“烏云”的老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決心,奮力邁開四蹄,追隨著前面兩騎,沒入了官道旁濃重的黑暗和未知的險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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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關古道,果然名不虛傳。

月光被茂密的原始叢林切割得支離破碎,吝嗇地灑下幾點慘淡的光斑,勉強照亮腳下崎嶇濕滑的小徑。這哪里還能叫路?不過是野獸和采藥人踩出來的模糊痕跡,時斷時續,淹沒在齊腰深的荒草和盤根錯節的藤蔓之中。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帶著腐爛甜腥的草木氣息,各種不知名的夜蟲發出尖銳刺耳的鳴叫,匯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三匹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和亂石中跋涉,速度慢得像蝸牛。馬蹄不時陷入松軟的腐殖土里,拔出來時帶起大坨的爛泥。馬匹累得口吐白沫,渾身汗水和泥漿混在一起,黏糊糊一片,鬃毛都打成了綹。馬背上的三人更是苦不堪言。

韓三郎走在最前面開路,手里的柴刀(驛站出發時老周硬塞給他的)不停地揮舞著,劈砍著擋路的荊棘和橫生的枝杈。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了知覺,汗水混合著被枝葉劃破傷口滲出的血水,糊滿了胳膊。臉上也被帶刺的藤蔓劃出了好幾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哎喲!”身后傳來阿泉一聲痛呼,緊接著是馬匹驚慌的嘶鳴。韓三郎猛地回頭,借著昏暗的月光,只見阿泉那匹“踏雪”前蹄陷進了一個被荒草掩蓋的泥坑里,正驚慌地掙扎,把阿泉甩得東倒西歪。

“穩住馬頭!”韓三郎低喝一聲,連忙上前幫忙。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驚惶失措的“踏雪”從爛泥坑里拖出來。馬腿被尖銳的石塊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汩汩地往外冒。

“操!”阿泉心疼地看著愛馬的傷口,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金瘡藥粉往上撒,“這他媽的鬼地方!簡直不是人走的!”

陳伯在后面牽著馬,喘著粗氣,他的“烏云”年紀最大,此刻也是步履蹣跚,口鼻噴出的白氣都帶著疲憊。“省下的是路程,耗掉的是力氣…老天爺的賬,算得精著呢…”老人家抹了把臉上的汗,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喘息。

韓三郎沒說話,只是抬頭望了望天。月亮不知何時被厚厚的云層完全吞噬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遠處山巒的輪廓在黑暗中顯得更加猙獰。空氣變得異常悶熱潮濕,一絲風也沒有,連蟲鳴都詭異地沉寂了下去。一種令人心悸的、帶著土腥味的壓抑感沉甸甸地籠罩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不對勁…”陳伯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像兩盞驟然亮起的油燈,死死盯著漆黑的天幕和遠處黑黢黢的山影。他使勁嗅了嗅空氣,那滿是汗味和草木腐敗氣息的空氣里,似乎混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鐵銹味的土腥氣。“快!快找高處!”陳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韓三郎從未聽過的驚惶,“山洪!要發山洪了!快走啊!”

仿佛是為了印證陳伯的驚呼,遙遠的、沉悶的雷聲如同巨獸在深谷中咆哮,由遠及近,滾滾而來!不是一聲兩聲,而是連綿不斷,震得腳下的山石都在微微顫抖!

“轟隆隆——!”

韓三郎和阿泉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山洪!在這狹窄陡峭的山谷里,遇到山洪,幾乎就是十死無生!

“走!往上走!”韓三郎嘶聲大吼,此刻什么荔枝,什么金牌,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一把拽過阿泉的韁繩,拼命拉扯著驚惶的“踏雪”,朝著旁邊一處看起來稍高些、林木更稀疏的陡坡沖去。陳伯也反應極快,狠狠抽打著“烏云”的臀部,催促著老馬奮力向上攀爬。

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地顫抖!那沉悶的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已經變成了震耳欲聾的轟鳴!那不是雷聲,是無數巨石、樹木和渾濁的泥水混合在一起,從高處傾瀉而下、毀滅一切的恐怖咆哮!

“快!再快點!”韓三郎目眥欲裂,手腳并用地往上爬,尖銳的石塊和荊棘劃破了手掌和膝蓋也渾然不覺。阿泉連滾帶爬,死死抓著馬韁繩。陳伯年紀大了,動作慢了一拍。

就在三人兩馬(“烏云”落在最后)剛剛爬上一塊相對凸出的大巖石平臺時——

“轟——!!!”

如同天崩地裂!

一股渾濁的、裹挾著無數斷木碎石、散發著濃烈土腥味的巨浪,如同地獄里沖出的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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