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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貝爾納走進咖啡館,幾位食客在霓虹燈的光影中變了形。在他們的注目下,貝爾納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走向女收銀員。他喜歡酒吧里的收銀員——豐滿、神氣,迷失在滿是金錢與火光的夢中。收銀員面無表情地把零錢遞給他,滿是倦容。快凌晨四點了。電話亭很臟,電話機是濕的。他撥下喬西的號碼,意識到自己急行軍般地走了一整夜,穿過整個巴黎,把自己累到疲憊不堪,就是為了麻木地撥出這個電話。更何況凌晨四點給一個年輕女孩打電話也太蠢了。當然,她完全不會暗示他的粗野無禮,但是這種舉動有點他自己討厭的“搗蛋鬼”的意味。他不愛她,這正是最糟糕的,但是他想知道她在干嗎,這個念頭困擾了他一整天。

電話正在接通。他靠著墻,手伸到口袋里抓煙盒。嘟嘟聲停了,傳來一個滿含睡意的男人的聲音:“喂。”緊接著就是喬西的聲音:“是誰啊?”

貝爾納愣住了。他驚恐萬分,害怕她猜到是他,害怕她突然識破自己突兀的問候。那是一個恐怖的瞬間。然后,他從口袋里拿出了那盒煙,掛掉電話。他又一次走回到碼頭上,低聲罵了些臟話。與此同時,另一種令他厭惡的聲音安慰著他:“不過說到底,她又不欠你什么。你什么都沒要求過她,她富有、自由,你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情人。”但是,這些想法轉變成無數的苦惱與焦慮,轉變成這種走向電話的沖動,成為接下來的日子中他最擺脫不開的念頭。他曾假裝自己是個年輕人,與喬西談論人生、書籍,與她共度一夜。而這一切都是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進行的,雅致、有格調,應該說,喬西的公寓很適合這樣的生活。但現在,他要回家了。他將再次見到自己糟糕的小說散落在書桌上,見到妻子睡在床上。這個時間,她總在睡覺。她孩童般的臉龐和金色的頭發朝著門的方向,好像是害怕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在睡夢中等著他,就像整個白天都等著他那樣,焦慮不安。

男孩掛上電話。喬西目睹男孩接起電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應答,克制著發脾氣的沖動。

“我不知道是誰,”他不快地說,“他掛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喬西問道。

“只有男人才會在夜里給女人家打電話,”男孩打著哈欠說,“然后再掛掉。”

她好奇地看著他,尋思著他在這里干什么。她不明白在阿蘭家吃完晚餐后怎么會讓他陪自己回來,又怎么會接著讓他上自己家里來。他還算帥,但是太粗俗、沒意思,遠沒有貝爾納聰明,甚至沒有貝爾納有魅力——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如此。男孩坐在床上,抓起自己的手表:

“凌晨四點,”他說,“真是個風流的時間。”

“為什么是個風流的時間呢?”

他沒回答,卻轉向她,怔怔地朝她的肩膀上方看過去。她回看了一眼,然后試著把被子拉上來蓋住自己。但是她的動作停住了。她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把她送回了家,粗暴地占有了她,然后在她身邊睡著了。他平靜地看著她。他幾乎不關心她是誰,以及她怎么想他。在眼下這個確切的時刻,她是屬于他的。而在她心里蔓延開的情緒,既不是面對這種確信的惱火,也不是憤怒,而是無邊無際的恥辱感。

他抬起眼睛,看著她的臉,用低沉的聲音命令她把被子拉下去。她掀開被子,他從容不迫地打量著她。她感到羞恥,不能動,也找不到她能一邊轉身趴下一邊對貝爾納或別人說出的瀟灑從容的句子。他不會懂的,也不會笑。她猜,在他的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覺得她完美、永恒、無知,而且這個念頭永遠都不會改變。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她想“我輸了”,卻伴隨著一股心滿意足的感覺。男孩俯身向她,唇上是一抹神秘的微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靠近。

“電話的確應該發揮點作用了。”他說,然后任憑自己倒在她身上,動作突然又急切。她閉上眼睛。

我再也不能不把這男孩當回事了,她想,這永遠不再是一個不重要的夜晚,它永遠都和這個眼神聯系在一起,和這個眼神中的某種東西聯系在一起。

“你不睡嗎?”

法妮·馬利格拉斯發出一聲呻吟:“我哮喘犯了。阿蘭,行行好,給我拿杯茶吧。”

阿蘭·馬利格拉斯好不容易從另一張床上爬起來,仔仔細細地穿上一件睡袍。馬利格拉斯夫婦長得都很好看,彼此相愛多年,直到一九四〇年戰爭爆發。他們分開了四年,重逢的時候,彼此都有了諸多改變,也因為五十的年紀而有了諸多年歲的痕跡。他們無意識地采取了一種算得上感人的謹慎態度,都希望對彼此遮掩過去幾年的印記。他們也同樣對青春年少懷有強烈的偏好。人們略帶贊同地說,馬利格拉斯夫婦喜歡與年輕人為伍。這一次他們說的是真的。他們喜愛年輕人,不僅僅為了消遣,為了向他們吹噓一些無用的建議,也因為他們覺得年輕比成熟更有意義。一旦時機浮現,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落實這種意義。對年輕的偏好總是伴隨著一種對新鮮肉體的自然而然的柔情。

五分鐘之后,阿蘭把托盤放到妻子的床上,同情地看著她。她消瘦暗淡的小臉因失眠而緊繃,只有她的雙眼一如既往地美麗,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灰藍,閃光而迅敏。

“我覺得今晚的聚會挺不錯的。”她邊端起茶杯邊說。阿蘭看著茶水從她有些皺紋的脖頸滑過,腦中一片空白。他努力了一下,回答道:

“我不明白為什么貝爾納總是不帶他老婆來,”他說,“應該說,這一陣子喬西很有魅力。”

“貝阿特里斯也是。”法妮笑著說。

阿蘭一同笑了起來。他對貝阿特里斯的欣賞是妻子和他之間開玩笑的一個哏。而她不會知道這個玩笑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多么殘忍。每周一,在他們開玩笑地稱為“周一沙龍”的聚會之后,他總是顫抖著入睡!貝阿特里斯既美麗又火暴;當他想到她,這兩個形容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能夠沒完沒了地回想。“美麗又火暴”的貝阿特里斯會在笑的時候把她悲傷而陰郁的臉擋住,因為她笑起來不好看;貝阿特里斯會帶著怒氣聊她的工作,因為她在工作上還沒取得成功;貝阿特里斯有點傻氣,就像法妮說的那樣。傻氣——是的,她有點傻,但充滿激情。二十年來,阿蘭都在出版社工作,工資不高,有文化,很依戀自己的妻子。“貝阿特里斯的玩笑”怎么會成為這樣一個男人每天早上起床時都要負擔的、周一之前的每天都拖拽著的重擔呢?因為每周一,貝阿特里斯都會來到他和法妮共同構筑的迷人又復古的家里。他扮演著自己——一個體貼、幽默、漫不經心的五十歲男人的角色。他愛著貝阿特里斯。

“貝阿特里斯希望在X的下一部劇里演個小角色……”法妮說,“三明治夠吃嗎?”

馬利格拉斯夫婦在財務上費了一些力氣才得以保障他們的聚會照常進行。威士忌成為聚會的慣例,這對他們來說是個災難。

“我覺得夠了。”阿蘭說。他待在床邊,雙手垂在瘦弱的膝蓋之間。法妮溫柔而憐憫地看著他。

“你的諾曼底小親戚明天要來了,”她說,“我希望他有純粹的心靈、偉大的靈魂,希望喬西會愛上他。”

“喬西不會愛上任何人,”阿蘭說,“或許我們可以試著睡覺了?”

他把托盤從妻子的膝蓋上端起來,在她的額頭、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后重新躺下。他感覺冷,盡管開了暖爐。他是一個容易感到寒冷的老男人。所有的文學作品對他來說都無濟于事了。

一月后,一年后,我們將怎樣地受苦,

上帝啊,一片片海域將我與您分開,

這天能否重新開始,重新結束

使提圖斯永遠不與貝蕾妮斯相見?[1]

貝阿特里斯穿著睡袍,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詩句從她的口中流出,如同一朵朵石之花。“我是在哪兒讀到這些的?”她感覺自己被一種無盡的悲傷攥住,同時還有一種暢快的怒氣。五年來,她背誦《貝蕾妮斯》,一開始是為了前夫,后來卻是為了自己的鏡子。她想要站在劇場,宛如一片灰暗而布滿泡沫的大海前,簡簡單單地說句“夫人您請”——就算她能表演的臺詞只有這么一句。

“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她對著自己的鏡中影說,而鏡中影對她笑了笑。

至于諾曼底的親戚——年輕的愛德華·馬利格拉斯,正登上那列將把他帶去首都的火車。

注釋

[1]選自拉辛1670年的悲劇《貝蕾妮斯》。劇中羅馬統治者提圖斯出于對國家的責任放棄了對貝蕾妮斯的愛情。貝蕾妮斯離開了羅馬,而提圖斯留下來統治他的帝國。悲劇情境源于兩個無法調和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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