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敲打著東海郡郡守府的窗欞。

府內(nèi)卻是一片燈火通明，炭盆燒得正旺，驅(qū)散了寒意。

郡守伏在堆積如山的簡牘案卷之中，揉了揉酸澀的眼角，對著跳躍的燭火輕輕哈了口氣。

又是一年“上計”時。

他必須趕在元日前，將東海郡下轄各縣呈報的文書梳理清楚，匯總成一份詳盡的計簿，快馬送往長安丞相府。

這計簿，不僅關(guān)乎人口、錢糧的冰冷數(shù)字，更是他治下一方百姓這一年生活的縮影，是他作為郡守的答卷。

他提筆蘸墨，在嶄新的竹簡上鄭重落下：“戶口統(tǒng)計，戶二十九萬七千六百一十三，口一百三十九萬四千二百有奇...”

筆尖微頓，他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意。

去歲此時，戶數(shù)還不足二十九萬呢。

新政減賦稅、勸農(nóng)桑、清黑戶、抑兼并，百姓喘過氣來，添丁進口的喜悅，實實在在反映在這增長的數(shù)字里。

“官吏員額：郡丞張甫年高德劭，蒙恩榮休；海西縣尉李沐擢升入京；朐縣縣丞一職現(xiàn)暫缺，已報請朝廷選任...”

他寫得一絲不茍，官員的升遷去留，關(guān)系到地方治理的順暢。

“土地墾殖：提封田五十一萬八千四百畝。新墾荒田三萬七千畝，多集中于沭水、沂水新修渠堰灌溉之區(qū)...”

寫到此處，郡守的笑意更深了。

朝廷撥付錢糧興修的水利，次年便見了成效。

那些新開墾的土地上，想必已堆滿了金黃的粟米。

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發(fā)僵的手腕，目光透過窗欞，仿佛看到了郡中景象：集市上熙攘的人群，糧店里堆滿的新谷，農(nóng)人屋檐下掛起的臘肉......

這一年，真是托賴陛下洪福，廣施恩澤，加上天公作美，東海郡風調(diào)雨順，無大災大疫，迎來了一個難得的豐年。

百姓家中有了余糧，臉上有了笑容，總算能過個踏實肥年了。

這位以仁厚務(wù)實著稱的郡守，心頭暖流涌動。

這增長的數(shù)字背后，是無數(shù)個安穩(wěn)的夜晚，是孩童滿足的笑臉，是老者舒展的眉頭。

他是真心實意地為治下的黎民感到高興，這份喜悅與滿足，也化作了對那位遠在長安、力推新政的皇帝劉據(jù)，更深沉、更具體的敬仰。

與此同時，長安城丞相府內(nèi)，堆積的計簿竹簡幾乎要將寬敞的廳堂淹沒。

來自大漢各郡國的“答卷”如同百川歸海，匯聚于此。

丞相田千秋與左丞相霍光，正親自督率屬官進行最后的匯總編纂。

當最終的數(shù)字漸漸清晰，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兩位歷經(jīng)滄桑的重臣，眼中都難掩驚詫之色。

田千秋拿起一份匯總簡牘，手指在“口數(shù)”一項上反復摩挲，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感嘆：“霍大人請看！新政推行，不過一年有半，這全國在冊的戶籍人口...增長之速，實乃老夫生平僅見！

照此勢頭，不出兩年，便可恢復至武帝朝元朔、元狩年間鼎盛之時的七成有余！這...這簡直是枯木逢春！”

霍光雖素來沉穩(wěn)，此刻也難掩動容。

他拿起幾份來自不同地域、尤其是一些曾飽受戰(zhàn)亂或天災影響的郡國的計簿細看，上面的“戶增”、“口增”、“墾田增”字樣格外醒目。

他沉聲道：“丞相所言極是。非止人口，各郡國上報之新墾土地、倉廩實存之數(shù)，皆有可觀增長。

陛下所頒新政，勸農(nóng)桑、輕徭役...條條切中時弊，惠澤直抵閭閻。民得其利，自然生息繁衍，安居樂業(yè)。”

與此同時，未央宮的溫室殿內(nèi)，暖意融融，與外間的歲末寒氣截然不同。

劉據(jù)并未因年節(jié)將近而松懈，此刻正召見著大司農(nóng)桑弘羊和廷尉丙吉。

劉據(jù)端坐御案之后，眉宇間帶著慣常的專注。

桑弘羊面色凝重，正詳細稟報：“陛下，據(jù)廷尉府協(xié)同各郡縣嚴查，月內(nèi)共捕獲膽大妄為、私鑄劣錢者六人。

其窩點分散于三輔及河南郡郊野，所鑄錢輕薄劣質(zhì)，以鉛錫充銅，擾亂幣制，侵害良民，罪證確鑿！”

廷尉丙吉面容嚴肅地補充道：“啟奏陛下，此六人皆為慣犯，前有案底，此次更是頂風作案，性質(zhì)惡劣。人犯、贓物、鑄具皆已扣押在案，依《九章律》‘盜鑄錢’及‘詐偽’條，當處重刑，以儆效尤！具體量刑，請陛下圣裁。”

丙吉的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律法的威嚴。

殿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只余炭火偶爾的噼啪聲，桑弘羊和丙吉都在等待皇帝的決斷。

而就在這時，殿外內(nèi)侍清晰的通傳聲響起：“啟稟陛下，丞相田千秋、左丞相霍光宮外求見，言有要事急奏！”

劉據(jù)聞聲，眼神微凝，迅速做出決斷，了結(jié)眼前之事：“私鑄劣錢，禍亂國本，侵害百姓，罪不容赦。此六犯，著即梟首示眾，傳諭各郡縣，以儆效尤！”

“臣等遵旨！”桑弘羊與丙吉齊聲領(lǐng)命，躬身行禮，無聲而迅速地退出了溫室殿。

劉據(jù)的目光隨即轉(zhuǎn)向殿門方向，提高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宣！”

殿門無聲而迅捷地向兩側(cè)滑開。丞相田千秋與左丞相霍光二人，幾乎是腳步帶風地踏入這暖意盎然的殿堂。

兩人臉上都帶著長途疾行后的微紅，更掩不住那份從心底透出的激動與難以自抑的喜色，眉宇間盡是振奮。

顧不得平復氣息，二人立刻向劉據(jù)詳細稟報了全國計簿匯總的驚人結(jié)果——戶增、口增、墾田增，一派枯木逢春、欣欣向榮的景象！

劉據(jù)端坐御案之后，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光滑的案面。

當聽到全國人口恢復速度遠超預期，各地倉廩漸豐時，他緊抿的唇角終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眼中也迸發(fā)出明亮的光彩，那份由衷的喜悅和身為皇帝的成就感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微微頷首，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欣慰：“好，好！此乃萬民之福，社稷之幸！二位愛卿辛苦了，此番匯總，功不可沒。”

殿內(nèi)的氣氛，因這巨大的喜訊而變得輕松甚至有些熱烈起來。

田、霍二人也暗自松了口氣，臉上喜色更濃。

然而，就在這君臣相得、滿堂喜氣的當口，劉據(jù)臉上的笑意卻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并未如二人所料那般繼續(xù)嘉勉，反而探手，從御案一側(cè)堆積的奏疏中，精準地抽出了一份并不起眼的密奏卷宗。

“不過，”劉據(j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沉，剛才的喜悅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在普天同慶之時，朕這里，卻收到了一份來自膠東郡的‘賀禮’。”

他的目光掃過田、霍二人，帶著審視的意味，“二位愛卿，也看看這份密奏吧。”

說著，他將那份密奏遞給了離御案最近的霍光。

霍光心頭猛地一跳，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

他雙手恭敬地接過，與立刻湊近的田千秋一同展開。

密奏上的字跡清晰而冰冷，所述內(nèi)容卻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膠東郡不其縣（今青島）濱海之地，曾連日有海市奇景顯現(xiàn)！

據(jù)報，海天相接之處，忽現(xiàn)瓊樓玉宇，層臺累榭，參差錯落，綿延數(shù)里，恍若仙境臨凡！此景引來萬人空巷，沿海百姓爭相觀望，驚為天人。

更有方士妖言惑眾，指稱此乃‘蓬萊仙島’現(xiàn)世，乃天降祥瑞，長生可期！膠東太守聞報，非但不察其偽，反信以為真，竟以‘少牢’（豬、羊）之禮，親至海濱設(shè)壇祭祀，敬拜虛無！

此風一開，膠東郡內(nèi)求仙拜神之風大熾，愚民趨之若鶩，荒廢農(nóng)桑，錢財盡入方士囊中，地方秩序漸亂，民心浮動......”

“這......！”田千秋倒吸一口涼氣，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密奏邊緣。

霍光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剛才的喜色被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取代。

他這才猛然回想起來自膠東郡那份略顯匆忙的計簿中，似乎只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極其簡略地提了一句“濱海見異象，太守循例以禮敬之”，當時忙于匯總?cè)珖矆螅刮瓷罹浚?

兩人抬頭看向劉據(jù)，只見皇帝陛下端坐御座，臉上已無半分喜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

但那沉靜之下，醞釀著的是何等雷霆之怒？

殿內(nèi)剛剛升騰起的暖意，仿佛瞬間被這份密奏帶來的寒意驅(qū)散。

就在田千秋和霍光心頭沉重，準備領(lǐng)受訓斥之時，劉據(jù)卻緩緩開口了。

他的目光在兩位重臣臉上一掃而過，那目光銳利如刀，卻并未苛責，“此事，朕會處置。日后，對此類異動，多留一分心便是。”

田千秋和霍光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竟未深究他們的失察之過？

劉據(jù)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家常的意味：“眼下年關(guān)將近，朝野上下，都盼著過個安穩(wěn)‘肥年’。此事，”

他指尖在那份惹禍的密奏上輕輕一點，“不耽誤大家過年。”

峰回路轉(zhuǎn)！

巨大的壓力驟然減輕，田千秋與霍光緊繃的心弦猛地一松，幾乎是同時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感激與由衷的敬服：“臣等叩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