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李長安日子過得格外安穩。

每天一早，李長安便在糧倉外支起攤子。

借糧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可前來買煎餅的卻不減反增，倒成了這糧倉門口最熱鬧的一處。

火候得當，醬料齊全，香味一散開，總有行人駐足，三五文一張，油鹽有味，還能加蛋加肉，一天賣出三五十張不成問題。

申時三刻，核驗完一戶人的戶貼后，李長安在糧倉門口等了許久，卻再也不見新的借糧人前來。

只等倉卒們收工關門，他也便照例收攤。

這樣按部就班的日子，倒也清閑自在。

而坊間的謠言，似乎也在無聲中被時間沖淡了些。

他沒有刻意澄清，也沒有另設計策安撫，只是一日一日，將糧食一點點發到農戶手里。

百姓是實在的，手中能握著糧，自然也不會聽風就是雨。

老倉頭慢悠悠地從糧倉踱了出來，看著李長安不慌不忙的收拾攤子。

他知道李長安雖然面上不顯，看起來跟往常一樣閑定，可這幾日借糧的人越來越少，外頭謠言四起，心里哪能真沒事？多半是憋著急呢。

隨口感慨道：“借糧的少了倒也常見，吃不起飯的早幾日都來借了……家里有余糧的，都要觀望幾天的?！?

他說著，轉頭看了看糧倉內領糧食的幾位農戶，語氣放緩了幾分：“你做得是好事，天底下好事哪有一帆風順的？多擔著點，也就熬過去了。”

李長安“嗯”了一聲，沒有作聲，拿起案上賣剩下的煎餅遞給了老倉頭。

這時，倉里分糧的活兒暫告一段落，馮旺子摘了帽子走了出來，褲腿上沾著些灰塵和麥殼，拍了拍石階坐下，打了個哈欠。

“今兒起得早，歇口氣……我可聽外頭說，浪頭寨那幫水匪又躥出來了。”

石大牛也跟著走出來，一屁股坐到他旁邊，低聲道：“是啊，前幾日劫了幾個運糧的，說是還有戶人家傷了人，村里都傳開了。”

李長安擰起眉頭，心頭隱隱一緊：“人怎么樣？命還在？”

“大概是還在，就是聽說有個老漢被打斷了腿，”馮旺子說，“現在不少村都讓鄉兵陪著一塊兒運糧，可那些鄉兵……唉，都是村里招上來的，打架沒學過，真遇著匪了，一個照面就嚇跑。”

石大牛點頭：“不少百姓一聽浪頭寨的名兒，就嚇得不敢出門。李兄，我尋思，要是再這么鬧下去，別說借糧了，過兩天怕是連路都不敢走。”

李長安低下頭，把手里的鏊子刷干凈，沉默半晌。

前幾日的謠言剛壓下去，這邊又出了水匪劫糧的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旁的小玉原本正捧著本話本坐在木墩上看得入迷，此時卻連書也顧不上了，眼神隨著幾人的談話轉來轉去，最后輕聲嘀咕：“要是有個猴行者在就好了，早就把那些水匪打得屁滾尿流了?！?

李長安聞言一愣，轉頭笑道：“猴行者？哪來的猴行者？”

小玉舉了舉手中的書冊：“《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里頭的！你沒聽過么？一個唐朝的和尚，去西方取經，路上降妖除魔，有個本事大的猴精跟著他，騰云駕霧，一棍子就能打飛妖怪！”

李長安挑了挑眉，心中暗道：原來在這北宋年間，已經有了西游的雛形。

“倘若真有那猴行者，這些水匪倒是不足為懼了?！?

小玉也跟著笑了起來，又抬頭問了一句：“誒，李大哥，那位一直跟你一起的高個子大哥呢？今日怎么沒見了?！?

李長安頓了頓，才道：“你說黃策？我也不知道?！?

他話雖如此，心里卻不免想起這幾日的異樣。

黃策近來總是神神秘秘的，每次陪著他來放糧，才過不上一兩個時辰便匆匆離去。

李長安好幾次勸他，有事便去忙，不必日日陪著，黃策卻連話也懶得說上一句，只是擺擺手就走人。

想歸想，黃策畢竟是縣尉，又不是他身邊的差役，職責在身，自己也不好多問。

天色漸晚，申時將近。

糧倉內外的腳步聲逐漸散去，倉卒們卸了肩上的活計，正準備關門收工。

李長安也把鏊子熄火，收拾好契紙，準備推車回家。

正這時，遠遠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

只見黃策帶著幾人快步奔來，個個背著弓，腰間別刀，腳步如風。

他身上的青袍已染了塵土，袖口還有血跡，一邊走一邊拉著肩帶，神情緊繃。

“李兄！”黃策一見李長安，揚聲道，“跟我去縣令府，有要事。”

李長安心頭一跳，連忙迎上去：“你受傷了？出什么事了？”

“沒大礙?！秉S策甩了甩手臂，語速極快，“有人劫糧，具體的，路上說不清，到了縣令府再議?！?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快步走出糧倉。

李長安轉頭對石大牛、馮旺子和小玉道：“你們幾個帶上小玉，趕緊回村。路上小心，盡量別走偏僻小路，聽見什么動靜就遠避，知道嗎？”

石大牛一愣，下意識點了點頭。

可李長安話音剛落，目光又掃過他們三人，心頭倏然一緊。

——不對。

水匪不是小偷小摸，往往成群結隊，一旦盯上了人，哪是三個人能應付的？

石大牛和馮旺子雖說身子骨結實，但畢竟都是莊稼漢，真碰上動刀子的，哪里招架得住？

他當即改口：“等等，你們別走了?！?

石大牛一怔：“不回村？”

李長安點頭：“這幾日縣外不安穩，我家后院還有空屋，收拾一下你們將就住。多半也就幾天，風頭過了再回去也不遲?！?

石大牛皺起眉頭：“可我們家里還有老的要照看……”

李長安搖頭打斷：“我家后院還有兩間空屋，收拾收拾能住人，你們這幾天就住我那。等這陣子過去，再回去不遲?！?

馮旺子張了張嘴，終是點頭：“行，聽你的?！?

他又看向小玉，語氣柔和幾分：“你跟他們一道，先回我家去。等我辦完事回來。”

小玉卻有些遲疑：“我娘要是見我幾天沒回去，肯定得急瘋了。”

李長安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放心吧，我會托人捎封信回村里，告訴她你平安無事，就說你幫我打雜，多留幾日?！?

小玉這才勉強點了點頭。

安頓好幾人，李長安這才一言不發地收起攤車，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