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嶺的初秋，風已帶上了利刃般的寒意。

馮原裹緊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靛藍棉袍，袖口磨得發白，袖筒里卻藏著幾張描滿炭筆線條的粗糙圖紙。

他站在半山腰新開辟的瞭望臺上，目光沉沉地掃視著腳下這片由他一手催生的奇異山寨。

一年前的時候，他還是馮淵，一個被薛蟠的豪奴活活打死的倒霉鬼。

再睜眼，成了這黑云嶺上唯唯諾諾任人欺負的小土匪馮原。

憑借著前世理工宅的底子、對《紅樓夢》模糊的認知和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勁，他硬是救出了同樣穿越而來、淪為拐子商品的李香菱，又推著原本只知打家劫舍的莽漢雷彪坐穩了總瓢把子的交椅。

目光所及，山坳深處，幾股濃黑、粗壯的煙柱正從幾座依山而建、形制古怪的土窯頂部噴涌而出，融入鉛灰色的天幕，那是他設計的煉焦窯，正晝夜不息地啃噬著山腹中挖出的黑色石塊.........煤。

焦炭特有的、混合著硫磺與煤焦油的刺鼻氣味，被山風卷著，彌漫在營地上空，成了黑云嶺如今最鮮明也最務實的氣息標簽。

更遠處，依著一條水量不大的山溪，兩座用巨大石塊和耐火黏土壘砌的、如同蹲伏巨獸般的高爐沉默矗立。

爐口偶爾噴吐出熾熱的橘紅色火舌，照亮周圍忙碌的人影和堆疊如山的鐵礦石。

鼓風用的巨大牛皮橐龠，依靠溪水驅動的簡易水車帶動，發出沉重而單調的“呼哧.........呼哧.........”聲，仿佛大地沉睡的脈搏被強行喚醒。

山溪的另一側，則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座座新搭建的茅草棚下，數十架紡車整齊排列。

木輪飛轉，發出連綿不斷的“嗡嗡”低鳴，如同無數勤勞的工蜂在振翅。

那是李香菱的“娘子軍”陣地。棚外空地上，新開辟的幾片桑林在秋風中略顯稀疏，但嫩綠的枝條已顯出勃勃生機。棚內，婦孺們圍坐，粗糙的手指在紡輪與棉麻間翻飛，將一縷縷纖維捻成細線，再織成布匹。

空氣里飄散著桑葉的清香、麻線的干澀氣息以及新織土布特有的、未經染整的原始味道。

篝火旁，幾個半大孩子正小心翼翼地用木框繃緊剛織好的粗布，動作笨拙卻認真。

山寨聚義廳那面象征性的破舊旗幟，早已被一面新制的、染著靛藍色繡著一只斑斕猛虎的大旗取代。

旗桿下，新開辟的小校場塵土飛揚。幾十個精壯的漢子排成歪歪扭扭的隊列，在趙鐵錘那沙啞的喝令聲中，操練著馮原簡化過的格擋與突刺動作。

木矛撞擊的“噼啪”聲、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混雜著遠處高爐的鼓風聲、紡車的嗡鳴，以及更深處礦井里隱約傳來的、開鑿巖石的沉悶“叮當”聲，共同構成了一曲粗獷而充滿原始力量的交響。

這不再是那個只靠刀頭舔血、惶惶不可終日的土匪窩了。

在馮原近乎偏執的規劃和雷彪日漸穩固的權威下，它正艱難地蛻變，像一個被注入了新靈魂的巨人，笨拙卻堅定地伸展著筋骨。

“馮先生！”一個粗豪的嗓門在身后響起，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敬畏。

馮原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雷彪大步流星地走上來，他依舊魁梧如鐵塔，一身短打勁裝，敞著懷，露出虬結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舊疤。

那雙曾經只閃爍著兇悍與迷茫的眼睛，此刻卻沉淀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屬于當家人的沉穩與壓力。

他站到馮原身邊，順著馮原的目光望去，看著那幾道濃煙，眉頭習慣性地擰成一個疙瘩，甕聲甕氣地說：“這焦炭……味兒是真他娘的沖！底下挖煤的崽子們天天抱怨，說熏得眼都睜不開，喘氣都拉嗓子眼兒。”

他習慣性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上面沾滿了洗不掉的煤灰。

“大當家，”馮原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蓋過了山風，“這味道，是力量的味道，是活命的本錢。沒有它，爐子里的火就燒不旺，打不出好鐵，更別提造出能護住咱們兄弟性命的家伙事。”

他指了指遠處高爐下忙碌的身影，“趙鐵錘那邊，新一爐的熟鐵該出了吧？”

“快了！”提到鐵，雷彪的眉頭舒展了些，眼中掠過一絲興奮的火光，“老趙說，這次用的焦炭比木炭頂事多了！火頭猛，燒得透，出的鐵水看著就比往常多，也……也亮堂些？”

他似乎想找個更準確的詞，但最終還是用了最直觀的感覺，“就是那爐子，老趙嘀咕說風還是不夠勁，鐵水老覺得差點意思。還有，您上次畫的那什么‘鼓風機’的圖，管財務的錢老摳那老小子掰著指頭算了兩宿，愁得直薅頭發，說那東西要用的好木頭和鐵件，耗得太狠了，庫房快見底了，還不知能不能成。”

“耗？”馮原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帶著一種洞悉未來的篤定，“大當家，告訴錢老摳，眼光放長遠。現在多耗一分鐵，多費一根好木料，將來就能少死十個兄弟。這買賣，值！”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山寨后方更幽深的山谷，“況且，咱們的‘寶庫’，可不止這點煤鐵。”

雷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山寨深處一片相對僻靜的區域，幾間新蓋的、門窗緊閉的土坯房圍著一個單獨的院子。院子門口，兩個持著嶄新鐵矛的漢子警惕地守衛著，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那是馮原劃定的“秘窯”區。

“玻璃？”雷彪壓低聲音，粗獷的臉上也帶上了幾分神秘和期待，“香菱妹子那邊……有眉目了？”

馮原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去看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