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烏云低垂，遮蔽月光，像濃墨涂抹白玉。

夜風在屋脊間攀爬，瓦片上有青苔，在夜露浸潤下泛著幽光。

無聲無息，滿臉橫肉的鹿沉站在屋脊之上，眼神兇惡如猛獸，遠眺不遠處。

夜色被火炬照亮。

那邊亮，這邊暗。他站在黑暗之中，腰間的菜刀因一根細繩懸掛，重心不穩地旋轉。

火炬像是群龍，一排排蟄伏于街道兩側，火舌吞吐舔舐于半空。跳動的火焰將人影拉長扭曲，如同群魔亂舞。

火炬下是統一制服的幫派成員，胸口處繡了一只火龍，張牙舞爪。

不只是制服統一，他們有相同的眼神，相同的氣質，全身上下唯有刺青的圖案不同。有的是神佛，有的是龍蛇，還有蓮花和太極。

另一邊的幫派成員則身著玄色勁裝，有八爪蜘蛛的裝飾。

兩伙人正在對峙，劍拔弩張，任誰也看得明白。鹿沉不止看到了這些，還看到他們彼此互不相讓的街道。

街道寬闊、平整，地板磚如今布滿刀劈斧砍、火撩撞擊的痕、干涸的血跡。這是一條商業用街，也是新川城多少年來負有盛名的染衣街。

名字是染衣，不代表就做布料生意，而是吃喝玩樂不一而足。東頭是青樓楚館、中間是酒肆茶樓、西側是綢緞莊首飾鋪。

它的受歡迎程度，從街道上許許多多鋪面上的飛檐翹角、描金繪彩即可看出。而現如今，那些精致細心打造的鋪面，卻被打砸成破爛一片。

從鹿沉這角度看去，街道一路狼藉，如被巨獸蹂躪，鮮少能見到完好的門窗。

其中僅有倒地、傾斜、斷裂的家具，酒水灑落滿地，紅綢子如瀑布，綠絲線糾糾纏纏，僅有呼呼的風聲進出。

染衣街本是蜘蛛網的產業，在半個月前，火龍會的眾人帶著刀槍棍棒過來，見了人便打，見了鋪面便砸，橫行無忌，意態囂張。

等到蜘蛛網中的人手聞訊而來，雙方一言不合，當即發生了一場火并。據說是死傷超過二十余人，蜘蛛網暫時攻不進去。

此后半個月來，兩方火氣極大，每過一兩日都來上一場廝殺。

在這段時日，無論是鋪面租客，或是衙門差役，均難以靠近此處。曾幾何時炙手可熱的染衣街，成了新川城權貴談之色變的是非之地。

直至如今，染衣街的景象依然保持著當日火龍會破壞的原貌。

自此事發生開始，言老策幾度主動聯系李戰戈，均得不到任何回應。直到半個月后的今日，才有一次談判的機會。

為這個機會，“大金蛛”言老策不惜親自出馬。站在街心，又矮又小的那個就是他。

言老策名字帶老，人也真的很老，有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做任何表情時都通過眼神和嘴角的微小抽搐完成，沒有皮肉的絲毫變化。

他佝僂身形，瑟縮手腳，既瘦小又干癟，活像是一枚體內沒了水分的橘子。臉上的皺紋也很像是曬干的橘子皮。

在他左邊，站著一個笑容滿面的胖子，著一身金線勾勒、極為合襯的華服。“算盤”錢老二。

在他右邊，則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婦人，嘴角有一顆痣。“蠶娘”徐三娘。

除此之外，還有殷五、張六、周七這幾個家伙。鹿沉一路看過去，知道他們均為形骸境，在心中暗暗將自己的所知與活人一一對應。

他們的名字像是兒戲，卻是真名，只不過是言老策為他們取的。

他們都是孤兒，言老策是他們的老大，也相當于他們的爹。

在很多年前，言老策收養了他們，在連自己也養不活的困境中，堅持要留下幾個可用之才。

及至后來，他們果然個個可堪大用，為老大打了個如今的天下。

不過世事沒有最好，他們功成名就，老四亦中道崩殂，如今只剩下二、三、五、六、七這五人追隨。

以鹿沉觀看，言老策的心氣境界，收斂得極好極妙，全然看不清楚。而錢二、徐三、殷五、張六、周七幾個家伙，念燈也都在掌矩境界。

在此之前，鹿沉難以看出他們孰高孰低，僅能從感官出發，模模糊糊地進行判斷。

但自宙極走了一遭，鹿沉的眼光也頗有進步。他練成天常靈均，乃是周天大冶，一心投入乾坤烘爐，使得萬里山河、天雷地火齊動。

如此驚天動地的景象，根本不是常人能夠想象，更不要說親身遭遇，哪里沒有脫胎換骨的道理。

周天大冶賦予他三種截然不同的體魄，亦帶給他對肉身的全新認識。現如今，鹿沉洞若觀火，可洞察眾人在形骸上的境界。

除言老策外，他們一眾人手，心氣均在三境“掌炬”。

其中錢二、徐三的形骸亦為三境“素燒”，可和商離離、葉白舟、胡閑相提并論。

殷五、張六、周七的形骸肉身，則是二境“陶胚”，亦高了鹿沉不止一籌。當然，以鹿沉層出不窮的手段，實戰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言老策本人，他心氣修為深厚，遮掩收斂，鹿沉看不分明，只是推測下來，至少到了“樹燭”四境。

倒是形骸境界，能琢磨出來一二，乃是四境境界“釉生”。

以鹿沉見過的形骸境中，除了深不可測的陳仁之外，最強者當屬于斬春、薛紅衣二人。

他們一個是白手起家的新川龍頭，一個是一州武比的草根一甲，均是青年行列中不可多得的人物。

但以境界而論，這兩位后起之秀，終究還是要遜色言老策一籌。

至于另一邊，則是火龍會來的高手。令鹿沉意外之處是，他期待日久的不死羅漢李戰戈根本未親至現場。

在火龍會那邊只來了一個人，卻是個膀大腰圓、赤裸上身、遍體花繡、扛著一根巨大橫梁的漢子。

橫梁的意思橫梁，也就是有成人腰粗，三四丈長，一間房子的房梁。

他一個人、一根梁，站在火龍會幫眾身前，氣勢好像已經勝過了那邊六個人的綜合。

他一身刺青紋身，刺紋的是一條蛇。蛇身盤踞纏繞，曼過虬結的肌肉蜿蜒起伏處，隨漢子動作而產生活物游動的錯覺，令人有奇詭的不安感。

“蟒鬼”趙無口。

這甚至不是火龍會的二號人物，而是第三號人物。而在鹿沉看來，就是這個三號人物，卻有和言老策相提并論的功力。

火龍會的實力，果真到了另一種境地。

鹿沉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腰間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