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口光是站在那里,幾丈內就有無形的刀劍。不只是蜘蛛網的幫眾,連火龍會的人亦緘默地避讓開來。
一條巨蟒不可怕,但一條已死的蛇骨骷髏便誰都害怕。
到這時鹿沉才發現,蟒蛇紋身自腰間盤旋而上,蜿蜒至趙無口右肩時,還是血肉之軀。等到繞過脖頸,探出的便成了森森白骨,盤踞在左肩。
蛇軀上長了一顆骷髏蛇首,兩塊空洞眼窩漆黑深邃,隨趙無口的腦袋注視眼前的任何人,粘稠的黑暗像是猙獰的火焰一樣從白骨內部生長出來。
他站在這里,那邊廂蜘蛛網的人見了,都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他們本以為今日是李戰戈親來,沒曾想這邊傾巢而出,那邊卻只來一個人。
這事兒若傳了出去,江湖朋友怎么看?會不會說,蜘蛛網的老大言老策,至多不過和火龍會的三號人物交談,還夠不上李戰戈的份兒?
言老策無形之中,變得更瑟縮、更瘦小,他低頭看著眼前的地面,仿佛在看那些磚石細小縫隙中的一些風霜。
只見了趙無口,他顯然沒有出口、出面的意思。
“趙無口……趙兄?”
錢老二很懂事,往前走出來,笑嘻嘻,樂呵呵。他是二號人物,二號人物對三號人物,雖還不算對上,倒也合適。
一出口,客氣得很,聽來不是敵人,而是朋友,“只聽說過兄臺的大名,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咧?!?
“我也聽過你的名字,賭坊里剝皮抽筋,人市上明碼標價。在蜘蛛網中,你管賭場,放貸,催債,買賣人口,對不對?”
趙無口平靜地盯著錢二,他的眼神居然是灰色的,“聽說你的算盤一響,往往算的是一條人命的價,看你成天樂天模樣,想來對此十分得意了?!?
“我做的是傷天害理的買賣,但天不收我,理不管我。因這世道,有的是官老爺搜刮脂膏,有的是富老爺口蜜腹劍。”
錢二臉色不改,微笑道:“這是錯路,也是生路。兄臺問我得意與否,錢二在這邊答你,不得意亦不失意,只管著兄弟們衣飽食足夠了。”
他說完之后,還回過頭,對身邊的人笑道:
“不過今日漲了見識,咱們多多學著這位趙大爺,都是混在道上,咱們見不得光,他卻大義凜然,難怪有今日的威勢?!?
“二哥說的有理,姓趙的倒也沒想想是誰這半月來欺人太甚?自火龍會立足以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自個兒做自個兒事,自家掃自己雪?!?
徐三娘柳眉倒豎,幫腔道:
“你們手太長,心太貪,拿了東邊一家店,還要拿西邊一條街。拿不到的,就打砸搶燒。這是誰家道理?這是哪家規矩!”
他們兄妹打著天衣無縫的配合,蜘蛛網的行當的確在諸多幫派之中亦不光彩,誰都可以在道德上譴責他們。
譴責這兩個字說來簡單,打出來像是雷擊,能讓他們遍體鱗傷。但錢二已經習慣于應付一切道德譴責,他深諳一個道理是大家都不干凈。
這里的“大家”不只是黑道,亦有官家富商之流。世上沒人能對得起所有人,錢二的回答是自己做不到,別人也做不到,只需要對得起自己的幫眾即可。
問題在于,若細說下去,他有沒有對得起自己的幫眾,蜘蛛網到底有沒有讓任何加入其中的人得到幸福,仍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徐三娘在這時候插一道嘴,將話題轉回火龍會欺人太甚之事,以防止其中的關節露餡。
言老策蜷縮著的身子有一種舒緩的展開,他懷著巨大的期待前來,沒有見到李戰戈,便興致缺缺,只想回家,活像是冬眠的蟲子。
對他而言,今日的出來是失策。失策之中,唯一收獲只是很滿意老二老三的表現,他們真的長大了。
這樣的感慨已不是第一次,早在十年前就有,九年前感慨一次,八年前感慨兩次,今年也有兩次。
當父親的人少不了這樣,總是覺得孩子小,總擔心孩子沒長大,總有考教意思,總是滿意,也總是在滿意后繼續擔心。
趙無口忽然道:“我今年三十七歲了,有兩個女兒?!?
“……哦,那還真是恭喜了?!卞X二皺起了眉不太明白,其實也不是很在乎。
“女兒們在武館中習武,她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行當,也不知道我武功有多高。在她們眼中我是個過著貧窮日子一事無成的父親。”
趙無口說到自己的兩個女兒,臉上才總算有了一些微笑,“她們剛開始習武時,暢想著練成一身好武功,加入武極圣地,帶我過好日子。”
“后來,她們練武三年,目標已經成了在武比上考核入門,可以加入朝廷,也可以加入幫派,還可以成為武館教習?!?
“再后來,她們練武五年,紛紛放棄了練武,她們的信心粉碎,眼看著在武道上沒有了未來。最后一個去學裁縫,一個去學水墨。”
“你到底想說什么?!”
錢二和徐三等人對視一眼,每人的眼珠子里都是茫然不解。
“我想說人要量力而行,我也想說她們可以一輩子去嘗試。因為她們有我這樣一個爹,我有能力給她們機會。”
“我還想說的是,世上很少有爹能像我一樣給他們機會。如果想要生孩子,該有如我一般的能耐和本事,好叫她們高人一等,永不吃虧?!?
趙無口的話好像全然和之前沒有關系,卻讓人聽來莫名覺得不爽。錢二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隱隱約約覺得不妙,但又不知道何處不妙。他下意識不想讓趙無口說下去,又不知道有什么理由阻止。
“柳老漢?!壁w無口忽然斷聲大喝。
錢二的眉頭一跳。
人群分開一條縫隙,一個身影被推搡出來。那是個皮膚黝黑、佝僂如老樹根的男人,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火龍會粗布衣裳裹著他枯瘦的身軀。
他站在那兒,像一片被狂風撕扯過的枯葉,瑟瑟發抖,連目光都是渙散的,仿佛被這一條街上的兇煞之氣壓垮了脊梁。
然而,當他那渾濁得如同泥漿潭水般的目光,終于鎖定在錢二那張永遠掛著假笑的臉時,一切都變了。
窘迫瞬間被點燃,燒成了滔天而起,刻骨銘心的恨!
恨意濃,恨意重,錢二被他目光一刮,不禁心驚膽戰,下意識避讓開來。
“是他——!”
凄厲得不似人聲,一聲嘶嚎從柳老漢干裂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他枯瘦的手指如鷹爪般死死指向錢二,整個身體因為極致的悲憤而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錢二!算盤!惡鬼!畜生!!”
他拼盡全力地吼叫,每個字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
“我親眼看著!親眼看著啊!我閨女……苦命的閨女……剛滿十六……就幾兩碎銀騙進了你那吃人的賭坊!”
說話時,淚水決堤般涌出,沖刷著他溝壑縱橫、飽經風霜的臉頰。
在他身上,淚水忽然不再是水,而是滾燙的血,也是焚心的火。
“你設套!你放債!利滾利,那是閻王爺的賬!她還不起……她才多大?她懂什么?!你就……你就……”
柳老漢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耳膜,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你就把她賣了!像賣牲口一樣賣了啊!”
“我找啊……我找遍了能找的地兒,終于找到她……可她沒了……她沒了?。∥业拈|女??!”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眾人,似乎在尋找認可。聲音哀嚎如同瀕死野獸的悲鳴,撞在每個人的心頭。
柳老漢佝僂著腰,雙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仿佛要把那顆破碎的心掏出來給眾人看。
蜘蛛網的嘍啰中有人嗤笑,有人咒罵“老不死“,錢二不快地抿起嘴唇,徐三娘嫌惡地皺起鼻子,像聞到了什么腐臭氣味。
與之對應,火龍會眾人卻已紅了眼。有人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有人刀鞘不住顫動。這世道,誰家沒有姊妹?誰人不曾受過欺壓?
言老策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袖中枯瘦的手指微微蜷縮。
“不用怕,今日痛快尋仇。天塌下來,有我為你頂著!”
趙無口的聲音如同沉雷滾動,壓下了柳老漢泣血的控訴,也驅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痛苦與絕望。
他臉上的平靜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山岳般的沉重,那雙灰色的眼眸此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足以焚毀一切。
話音未落,那根沉重的房梁被他“咚”地一聲插入地面,青磚碎裂,梁木入地一尺,竟如旗桿般巍然不動。
他大步向前,蟒蛇紋身在肌肉賁張間蠕動,右肩活肉翻動,左肩白骨森然。走到柳老漢跟前時,忽地張開雙臂,將這個哭嚎驚天動地的老人一把攬入懷中。
在此時此刻,擁抱不像安慰,倒像要把自己的筋骨分給對方,讓這枯槁身軀也能暫時借他的威風。
他再直起頭顱,環視眼前眼神閃爍的蜘蛛網眾人,目光最終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錢二臉上。
接下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落。
他一字一字道:
“聽著,我們年歲相仿,我們都是有女兒的人,你的女兒,正是我的女兒?!?
“火龍會上上下下,任何一個兄弟的閨女、兒子、爹娘出了差錯,受了委屈,遭了禍害,我趙無口都為你們做主!”
“我趙無口做不到的,就去找二堂主,大堂主,去找會中每個為你們撐腰的人。”
“今日蜘蛛網中,有一個算一個,若還負隅頑抗,每人的爹娘、兒女……一個個均不放過,剁了喂狗!”
火龍會爆發出震天吼聲,火炬飄搖,刀劍出鞘聲響成一片。蜘蛛網眾人臉色煞白,連徐三娘都不自覺后退半步。
錢二還站在原地,可那永遠掛在臉上的假笑,此刻僵得像張死人面皮。
言老策終于動了,他佝僂的背脊發出“咔“的輕響,渾濁眼珠從陰影里緩緩抬起,總算愿意和趙無口對視。
趙無口抱著柳老漢的模樣映入他的眼簾。他看到,這個看似重情重義、慷慨激昂的三堂主,和自己對視,面皮扯了扯,是笑。
——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