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清脆的樹枝斷裂聲，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破了面具首領(lǐng)因狂喜與怨毒而鼓脹起來的沸騰氣球。

“啪。”

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讓這片充斥著血腥與嘶吼的沼澤地，突兀地陷入了一片死寂。就連遠處狼群分食尸體的聲音，似乎都遙遠了下去。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得極為緩慢。

面具首領(lǐng)高舉的鋼刀，就那么僵硬地凝固在半空中，刀鋒距離朱胤脆弱的脖頸，不足半尺。刀刃上那一點點從林間縫隙漏下的月光，反射出森然的、冰冷的白。

他全身的肌肉，從賁張的巔峰，瞬間轉(zhuǎn)為極致的僵硬。那股即將噴薄而出的、毀滅一切的力道，硬生生被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幾欲吐血。

誰？

還有誰？！

一股比面對狼群時更加刺骨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猛地竄上天靈蓋。他那被青銅面具遮擋的臉，看不清表情，但那雙暴露在外的眼睛里，卻瞬間被驚駭與警惕填滿。

他沒有立刻回頭，這是一個頂尖殺手最后的職業(yè)素養(yǎng)。他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鎖定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左后方，約莫七八丈外的一片深邃陰影里。

那里，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如同怪物巨口般的黑暗。

緊接著，那個平淡的、不帶絲毫情緒波動的男人聲音，再次響起。仿佛不是在對一個手持兇器的殺手說話，而是在吩咐一個仆人，去放下手中的茶杯。

“把他放下。”

頓了頓，那聲音又補充了一句，像是一種恩賜，又像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

“你，可以活。”

面具首領(lǐng)的心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活？

這兩個字，在此刻聽來，竟是如此的諷刺。他堂堂青衣衛(wèi)的百戶，李公公的心腹，追殺一個本該手到擒來的病秧子，折損了全部手下，自己也弄得一身傷，如今，竟需要一個藏頭露尾的家伙來施舍他一條活路？

無邊的屈辱，再次化為怒火，燒掉了他心中剛剛升起的那一絲恐懼。

“閣下是誰？裝神弄鬼！”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嘶啞的低吼，握刀的手臂青筋暴起，非但沒有放下，反而更加握緊了幾分，“這里是東廠辦事，不想死的，就給老子滾！”

他搬出了“東廠”這塊在京城乃至整個大明都足以讓小兒止啼的金字招牌。他賭對方會有所忌憚。

然而，那片陰影里，只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帶著幾分不解與玩味的嗤笑。

“東廠？”

那聲音的主人，終于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他走得很慢，步伐從容不迫，仿佛不是走在泥濘濕滑的沼澤里，而是漫步于自家府邸的后花園。

月光，一點點地勾勒出他的輪廓。

面具首領(lǐng)的瞳孔，在一瞬間縮成了針尖大小。

來人，并非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種模樣。不是身手矯健的江湖客，不是身披甲胄的軍中人，更不是同樣陰狠毒辣的錦衣衛(wèi)。

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十許的男人，身穿一襲月白色的長衫，雖然為了便于行動，衣擺用帶子束起，但那料子和剪裁，無一不透著考究與雅致。他沒有佩戴任何兵器，手里只拿了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扇骨是玉的，在月色下泛著溫潤的光。

他的面容算不上英俊，卻很干凈，眉眼疏朗，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此刻正微微抿著，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是一個讀書人。

一個徹頭徹尾的，甚至帶著幾分文弱氣的讀書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讀書人，卻讓面具首領(lǐng)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那是一種源于骨子里的、截然不同的氣場。如果說他們青衣衛(wèi)是黑暗里的毒蛇，那么眼前這個人，就是端坐于云端之上，冷眼俯瞰眾生的蒼鷹。

他的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潭千年古井，面具首領(lǐng)從那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緒，只有自己狼狽、猙獰的倒影。

“東廠的青衣衛(wèi)，什么時候淪落到要靠殺一個昏迷不醒的病孩子，來掙功勞了？”男人停下腳步，距離面具首領(lǐng)約莫三丈遠，這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距離。他用扇子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手心，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還是說，李進忠手下，已經(jīng)沒人了？”

李進忠！

這三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在面具首領(lǐng)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李公公的本名，在宮外，除了寥寥幾位內(nèi)閣閣老和司禮監(jiān)的大珰，幾乎無人敢直呼其名！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地叫了出來！

他到底是誰？！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面具首領(lǐng)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無法掩飾的顫抖。他握刀的手，開始滲出冷汗，滑膩膩的，幾乎要握不住刀柄。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將目光，越過他，落在了地上那個詭異的血色圖騰上。他的眉梢，幾不可查地挑了一下，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終于閃過一絲真正的好奇。

“有點意思。”他低聲自語，隨即又抬起眼，看向面具首領(lǐng)，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死人，“我再說最后一次，放下刀，滾。”

“你做夢！”面具首領(lǐng)被這種徹底的無視激怒了，他心中的兇性被逼到了頂點。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控制，無論如何，都必須殺了朱胤！只有提著朱胤的頭回去，他才能將功補過！

“殺了他，再殺了你！”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不再猶豫，手臂猛地發(fā)力，那凝聚了他全身精氣神的鋼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地上昏迷的朱胤，狠狠劈下！

他要用這個小雜種的血，來結(jié)束這場荒誕的鬧劇！

然而，他的刀，終究沒能落下。

一道黑影，不知從何處閃出，快得如同一道鬼魅！

“鐺！”

一聲清越的金鐵交鳴之聲，在夜色中驟然響起，火星四濺！

面具首領(lǐng)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刀身傳來，虎口瞬間被震裂，鮮血淋漓。他手中的鋼刀，竟被硬生生磕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深深地插入了遠處的泥地里。

他整個人踉蹌著后退了數(shù)步，才勉強站穩(wěn)，駭然地看向前方。

只見一個身穿黑色勁裝、臉上戴著一張無臉白玉面具的護衛(wèi)，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朱胤的身前。那護衛(wèi)手中，握著一柄造型奇特的狹長短刀，刀身漆黑，不反半點光。正是他，剛剛一擊便磕飛了自己的兵器。

而這，還不是結(jié)束。

“沙沙……”

輕微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的陰影中響起。

一個，兩個，三個……

足足八名同樣打扮的白玉面具護衛(wèi)，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們?nèi)缤撵`一般，將這片小小的空地，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身上，沒有任何代表身份的標識，但每一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比青衣衛(wèi)更加純粹、更加冰冷的殺氣。那是一種只為殺戮而生的、工具般的氣息。

面具首領(lǐng)的身體，徹底僵住了。

他感覺到，至少有五處以上的要害，被隱藏在暗處的弓弩鎖定。只要他再有任何異動，下一刻，就會被射成一只刺猬。

完了。

這兩個字，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這不是一個等級的較量。如果說他們青衣衛(wèi)是官府豢養(yǎng)的狼狗，那么眼前這群人，就是真正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只存在于傳說中的……怪物。

那個白衣書生，緩緩地走上前來，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徑直蹲下身，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探了探朱胤的頸動脈。

“高燒，脈搏微弱但有力，還有救。”他做出診斷，然后對著身后的白玉面具護衛(wèi)吩咐道，“把他帶上，用最好的金瘡藥處理傷口，再請軍中醫(yī)官過來。”

“是。”一名護衛(wèi)應聲，動作輕柔而專業(yè)地將昏迷的朱胤抱了起來。

直到這時，那白衣書生才仿佛剛剛想起這里還有另一個人。他站起身，轉(zhuǎn)過頭，用那雙淡漠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面具首領(lǐng)。

“至于你……”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處理一件垃圾。

面具首領(lǐng)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對方的一念之間。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忽然問道。

“……”面具首領(lǐng)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你不說，我也知道。”男人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青衣衛(wèi)百戶，趙獻。三年前，為了上位，親手給你那位把你當親兄弟的前任，下了牽機毒，對嗎？”

轟！

面具首領(lǐng)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他埋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是他午夜夢回時最大的夢魘！除了他和李公公，絕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他……他到底是誰？！

“一個連自己兄弟都能出賣的人，留著，也是個禍害。”男人仿佛說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趙獻，一邊用扇子撣了撣衣角上不存在的灰塵，一邊朝著黑暗中走去。

“處理掉。”

平淡的三個字，宣判了趙獻的死刑。

“不！你不能殺我！我是東廠的人！李公公不會放過你的！”趙獻終于崩潰了，他發(fā)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回應他的，是一道快到極致的、漆黑的刀光。

“噗嗤。”

聲音很輕。

趙獻的尖叫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瞪得滾圓，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透出的那截黑色刀尖。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涌出一大口混著內(nèi)臟碎塊的鮮血。

生機，如同潮水般從他身體里退去。在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那個白衣書生的背影，即將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個念頭，如同鬼火般在他腦海中閃過。

帳中……運籌帷幄……帳中人……

林中……鬼魅殺人……林中鬼……

京中傳言，當今天子手中，有一支不屬于任何編制，只聽命于他一人的秘密力量，名為……“帳前卒”。

原來……是他們……

趙獻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濺起一捧污泥。

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是無盡的黑暗，以及那群抬著朱胤，悄無聲息地退入黑暗中的、白玉面具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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