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童謠驚稚子
- 蘇白衣
- 蒲菊留香
- 4294字
- 2025-07-04 08:49:54
舟車輾轉,風塵仆仆。
離開煙柳畫橋的江南,一路沿運河、過長江、溯淮水而上,地勢漸高,景致也從水鄉的柔媚轉為山巒的雄奇與蒼茫。當馬車最終碾過一道刻著“青石鎮”三字的斑駁界碑,駛入這依山傍水的浙西小鎮時,已是薄暮時分。
夕陽的余暉給遠處的山巒鑲上一道黯淡的金邊,卻無法驅散籠罩在青石鎮上空的沉沉暮氣。鎮子不大,一條青石板鋪就的主街貫穿東西,兩側是鱗次櫛比、帶著明顯歲月痕跡的木結構房屋,灰瓦白墻,不少墻皮已然剝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骨。街道冷清,行人寥寥,且大都行色匆匆,面帶憂色,偶有交談,也是壓低了聲音,眼神警惕地四下張望。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炊煙,以及一種山野小鎮特有的、混合著泥土、苔蘚和淡淡腐殖質的潮濕氣息,卻莫名地讓人覺得壓抑。
蘇白衣與林婉兒下了馬車,付了車錢,車夫接過銀子,竟連道謝都顧不上,如同逃離般匆匆調轉車頭,鞭子甩得脆響,很快消失在鎮口蜿蜒的山路上,只留下滾滾煙塵。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這小鎮的氣氛,比預想中更為詭譎沉悶。
牽著馬匹,沿著濕漉漉的青石板主街緩步前行。馬蹄叩擊石面的“嘚嘚”聲,在異常安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街邊店鋪大多早早關門,唯有幾家米鋪、雜貨鋪還半掩著門板,昏黃的燈光從縫隙里透出,映照著掌柜們愁眉不展的臉。幾個孩童原本在街角玩耍,看到兩個陌生的外鄉人牽著高頭大馬走來,立刻如同受驚的小獸般,飛快地躲到門板后或大人的身后,只露出一雙雙充滿戒備和驚惶的眼睛。
“月婆婆,掛樹梢,”一個稚嫩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近乎吟唱的調子,從一條幽深的小巷深處隱約飄來,斷斷續續,“井底蛙兒哭嚎嚎……”
另一個稍顯尖細的聲音立刻接上,帶著一種模仿大人的、刻意拖長的詭異腔調:“莫近枯井莫回頭,回頭不見爹娘笑……”
歌聲飄忽,在這寂靜的暮色中,如同冰冷的蛇信,鉆進人的耳膜,激起一層寒意。
蘇白衣的腳步微微一頓,林婉兒秀眉緊蹙,低聲道:“蘇大哥,這童謠……”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粗布褂子、提著竹籃的婦人從旁邊一條岔路走出,聽到童謠聲,臉色瞬間煞白,如同見了鬼魅。她猛地沖進巷子,厲聲呵斥:“作死的小崽子,誰教你們唱這個的?快閉嘴,回家去。”
巷子里立刻響起孩童被拖拽的哭鬧聲和婦人驚恐的斥罵,很快歸于沉寂。
街道更顯死寂,暮色四合,鎮子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捂住了口鼻,透不過氣來。
蘇白衣與林婉兒來到主街中段一家掛著“悅來客棧”破舊招牌的客棧前。店小二是個干瘦的年輕人,正無精打采地倚在門框上,看到有客上門,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迎了上來,眼神卻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與憂慮。
“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聲音也是有氣無力。
“住店,兩間上房,清凈些的。”蘇白衣將韁繩遞給他。
“好嘞,您二位里面請。”小二牽過馬,引著二人入內。客棧大堂空蕩蕩的,只有柜臺后一個須發花白、愁容滿面的掌柜在撥弄著算盤,算珠碰撞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安頓好馬匹行李,蘇白衣與林婉兒在大堂角落一張方桌旁坐下,點了幾樣簡單的飯菜。趁著等菜的功夫,蘇白衣狀似無意地向侍立一旁的小二問道:“小哥,方才進鎮時,聽到孩童唱些古怪歌謠,鎮上的孩子都這般玩耍么?”
那小二聞言,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眼神驚恐地四下張望,仿佛怕被什么東西聽見,壓低了嗓子急急道:“客官,可別提。可千萬別提那催命的歌謠,晦氣,太晦氣了。”
“哦?這是為何?”林婉兒溫聲問道。
清澈的眼眸帶著關切道:“莫非鎮上……不太平?”
小二見二人氣度不凡,不似尋常商旅,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愁眉苦臉的掌柜,這才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顫抖道:“二位是外鄉人,有所不知……我們青石鎮,這半月來……撞邪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恐懼更甚,道:“鎮外山腳,有座廢棄的‘山神廟’,廟旁邊有口老早以前就干了的枯井……邪門就邪在那井上。先是鎮東頭王木匠家的小栓子,去那邊拾柴火,天黑了沒回來……后來是鎮西李寡婦家的二妞,跟著幾個孩子去廟后摘野果,就再也沒見著影兒。前兒個,連里正家的寶貝疙瘩虎頭……也在那附近丟了。”
“三個孩子?”林婉兒心中一緊。
“可不是嘛。”小二的聲音帶著哭腔。
“都是在那破廟枯井附近沒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官府也派人來查過,里里外外搜遍了,連個腳印都沒多找著。就跟……就跟被地底的妖怪給拖走了似的。更邪乎的是,每次孩子丟了之后,那枯井沿上,就會出現……出現新的刻痕。就是那首該死的童謠。‘月婆婆,掛樹梢,井底蛙兒哭嚎嚎……’刻得歪歪扭扭,像鬼畫符。”
他身體微微發抖繼續道:“現在鎮上的娃兒們都不敢出門了,家家戶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這童謠……也不知打哪兒傳開的,孩子們私下里偷偷唱,越不讓唱越傳得快……瘆人吶。客官,您二位晚上沒事千萬別往鎮外去,尤其別靠近那山神廟和枯井。邪性。太邪性了。”
小二說完,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祥,匆匆去后廚催菜了。
蘇白衣與林婉兒沉默對視,枯井、童謠、孩童失蹤……這與慧明大師所言的幽冥府行事風格何其相似?制造恐慌,利用詭異傳說掩蓋真實目的。而那枯井所在的山神廟……是否就是幽冥府殘圖上所標注的某個節點?或者說,是通往那伽藍寺地宮龐大網絡的一個隱秘入口?
飯菜上桌,熱氣騰騰,卻已勾不起多少食欲。兩人簡單用了些,便由小二引著上了二樓客房。房間還算干凈,推開木窗,正對著客棧后院。院墻外,便是黑黢黢的山影。暮色已深,山風嗚咽著穿過林木,如同鬼哭。
“蘇大哥。”
林婉兒站在窗邊,望著遠處黑暗中模糊的山影輪廓,聲音低沉,道:“此事恐非尋常拐賣。幽冥府……是否已在此地有所動作?那枯井……”
蘇白衣立于她身側,目光同樣投向黑暗深處,眼神銳利如鷹隼道:“無論是否幽冥府所為,孩童失蹤,刻痕童謠,皆是人為惡行。枯井之下,必有蹊蹺。”他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腰間的玉佩。玉佩沉寂,并未傳來異樣溫熱。但直覺告訴他,這詭異的事件,絕非孤立。
“明日一早,去枯井。”蘇白衣的聲音斬釘截鐵。
翌日清晨,天色陰沉,厚重的鉛云低低壓在山頭,仿佛隨時會滴下水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蘇白衣與林婉兒拒絕了客棧掌柜和小二驚恐的勸阻,問清了山神廟的方向,便離開了死寂的小鎮。
通往山腳的小路崎嶇泥濘,顯然已少有人行。路旁雜草叢生,灌木瘋長,枝葉上掛滿了沉甸甸的露水。越靠近山腳,周遭環境愈發荒涼破敗。終于,在一片長滿蒿草的開闊地上,一座傾頹大半的山神廟出現在眼前。
廟墻坍塌,露出里面朽爛的木架和斑駁的神像殘軀,神像的頭顱滾落在地,半邊臉埋在泥土里,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廟門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一個黑洞洞的豁口,如同巨獸張開的猙獰大口。整座廢墟散發著濃重的頹敗與陰森之氣。
而在山神廟殘破的后墻根下,一口巨大的石砌古井,如同一個沉默的黑色句號,嵌在荒草叢中。井口呈八角形,由厚重的青石壘砌,石縫里爬滿了深綠色的苔蘚,濕滑黏膩。井欄上刻著的模糊紋飾早已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得難以辨認。井口幽深,向下望去,只有一片化不開的濃稠黑暗,深不見底。
一股混合著陳腐泥土、枯枝敗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腥氣的陰冷氣息,從井口絲絲縷縷地彌漫上來,令人肌膚生寒。
井沿的石面上,幾處新鮮的刻痕赫然在目。刻痕深淺不一,歪歪扭扭,像是用粗糙的石塊或鐵器奮力劃出,正是那首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謠:
“月婆婆,掛樹梢,
井底蛙兒哭嚎嚎。
莫近枯井莫回頭,
回頭不見爹娘笑。”
字跡猙獰,透著一股刻意的惡意,在潮濕的青石上如同凝固的血淚。
蘇白衣與林婉兒繞著枯井仔細勘察。井口周圍的泥土濕軟泥濘,布滿了雜亂無章的腳印,大小不一,深淺不同,顯然是之前官府和家屬搜尋時留下的,早已將可能存在的線索破壞殆盡。井壁內長滿了厚厚的滑膩苔蘚,一直向下延伸,隱沒在黑暗中。
林婉兒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掃過井口邊緣和附近的草叢。忽然,她蹲下身,在井口東南側一處被踩踏得稍顯稀疏的草叢邊緣,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一小撮暗褐色的粉末。粉末極細,混雜在泥土和草屑中,極難察覺。
“蘇大哥,你看。”
她將粉末攤在掌心,湊近鼻端,極其小心地嗅聞了一下,秀眉立刻緊鎖,說道:“是‘離魂草’。碾磨得極細,混入了少量曼陀羅花粉。此物燃燒或直接吸入,可致人神智昏沉,四肢綿軟,任人擺布,藥效約莫持續半個時辰。”
她又在旁邊幾片倒伏的草葉上,發現了幾點粘稠、半透明的膠狀物,散發著極淡的、混合著土腥與藥味的怪異氣息。
“迷藥殘留,還有這粘液……”
林婉兒神色凝重,道:“失蹤的孩童,很可能是被人在此用藥物迷暈后帶走的。”
蘇白衣微微頷首,林婉兒的發現印證了他的推測。他的目光投向那深不見底的幽暗井口。兇手帶走昏迷的孩童,必然有通道。若不在周圍,那便很可能……在井下。
他走到井邊,俯身向下望去。濃重的黑暗吞噬著視線,只有井壁上濕滑的苔蘚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幽幽的暗綠色。蘇白衣凝神靜氣,緩緩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指如劍。他并未直接觸碰井壁,而是在距離石壁寸許之處,懸空緩緩拂過。
這正是他師門秘傳的探查絕技“靈犀指”,此指法非為點穴傷人,而是將精純內力凝聚于指尖,大幅增強觸覺與對氣流、溫度、濕度的細微感知,如同生出了無形的觸須,能探查到常人無法察覺的蛛絲馬跡。
指尖內力流轉,凝而不發。蘇白衣閉目凝神,心神沉入指尖那無形的“觸須”之中。指尖拂過之處,冰冷的石壁、濕滑的苔蘚、陰冷的空氣流動……種種細微的反饋,如同水波般清晰地映照在他的感知之中。
一寸,兩寸……他的指尖沿著井壁內緣緩緩向下“探”去。苔蘚的厚薄、石壁的凹凸、滲水的涼意……感知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腦海中勾勒著井壁的細微變化。
突然。
在距離井口約莫一丈五尺深的位置,指尖傳來的反饋驟然不同。
此處井壁的苔蘚似乎被某種力量反復刮擦過,變得異常稀薄,甚至有些破損。更關鍵的是,在苔蘚破損處的石壁本體上,指尖的“靈犀”觸感清晰地捕捉到幾道與周圍石壁紋理截然不同的、筆直而深刻的凹痕。那凹痕的排列方式……絕非天然形成,更像是某種金屬梯蹬長期摩擦、踩踏留下的印記。
蘇白衣霍然睜開雙眼,眸中精光暴射。
“井壁有異,苔蘚破損,石上有陳舊鐵梯蹬痕,井下必有暗道。”
他沉聲對林婉兒道,語氣斬釘截鐵。
林婉兒聞言,心中凜然。迷藥殘留指明了作案手段,而井下暗藏的陳舊鐵梯痕跡,則揭示了兇手的進出路徑和藏匿孩童的巢穴所在。這口看似廢棄的枯井,果然是一處吞噬孩童的魔窟入口。
她望向那幽深如同地獄之眼的井口,又看了看井沿上那猙獰的童謠刻痕。恐懼與憤怒交織,最終化為醫者仁心的決絕與俠者除魔的堅定。她深吸一口氣,對蘇白衣道:“蘇大哥,事不宜遲,今夜便探這魔窟,救出那些孩子。”
蘇白衣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充滿惡意的童謠刻痕,又投向井口深處無邊的黑暗,緩緩頷首。腰間玉佩沉寂依舊,但井下的秘密,已然呼之欲出。夜探枯井,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