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將青石鎮連同周遭的山野徹底吞噬。白日里那壓抑的沉寂，此刻被放大了數倍，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山風嗚咽著穿過林木，掠過傾頹的山神廟殘骸，發出凄厲如鬼哭的尖嘯，更添幾分陰森。

枯井旁，蘇白衣與林婉兒如同融入夜色的兩道剪影。

蘇白衣將一捆堅韌的長繩一端牢牢系在井口外一塊半埋入土，足有磨盤大小的臥牛石上，用力拽了拽，紋絲不動，繩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見底的井口。林婉兒從隨身攜帶的藥囊中取出兩支特制的松油火把，以火折點燃。橘黃色的火焰跳躍起來，驅散了一小片濃稠的黑暗，映照著兩人凝重而堅毅的臉龐。火光照耀下，井沿上那首猙獰的童謠刻痕，如同凝固的詛咒，無聲地嘲弄著黑暗。

“我先下。”

蘇白衣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將一支火把插在井口石縫中作為指引，另一支咬在口中，雙手握住繩索，身形一蕩，便如同靈猿般輕盈地滑入那幽深如同巨獸咽喉的井口。

林婉兒緊隨其后，一手持火把，一手握繩，動作雖不如蘇白衣迅捷，卻也穩健利落。火光隨著他們的下墜，在濕滑、布滿厚重墨綠色苔蘚的井壁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影。濃重的腐殖質氣息混合著苔蘚的腥味、泥土的土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甜膩藥味，隨著深入而愈發濃烈刺鼻。冰冷的井水汽凝結在石壁上，不斷滴落，發出單調而瘆人的“嗒、嗒”聲。

井壁滑膩異常，落腳極難。兩人全憑手臂之力，交替抓握繩索，緩緩下行。蘇白衣口中的火把光芒向下探照，只能照亮丈許方圓，更深處依舊是無邊的黑暗。他凝神戒備，耳中除了繩索摩擦聲、水滴聲和自己的心跳，便是井壁深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微弱氣流嗚咽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喘息。

約莫下墜了三四丈深，蘇白衣口中的火把光芒終于照亮了白日里他以“靈犀指”感應到異常的位置。

此處井壁的苔蘚果然被刮擦得異常稀薄，甚至大片剝落，露出底下深色的、布滿水銹的石壁本體。而在苔蘚破損最嚴重的地方，幾道清晰的、與周圍巖石紋理格格不入的凹痕赫然在目。凹痕筆直、深刻，間隔均勻，呈階梯狀向下延伸，一直沒入下方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正是蘇白衣感知到的陳舊鐵梯蹬痕。

更令人心頭一緊的是，在梯痕附近的石壁上，除了厚厚的苔蘚，還攀附著許多粗如兒臂、濕滑黏膩的深褐色藤蔓狀植物。這些藤蔓扭曲纏繞，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吸盤狀凸起，散發著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土腥與腐敗甜香的怪異氣息，與林婉兒白日里在井口草叢發現的粘液氣味如出一轍。

“小心這些藤蔓。”

林婉兒的聲音在下方傳來，帶著凝重說道：“氣味有異，恐非善類。”

蘇白衣微微頷首，他穩住身形，將口中的火把取下，仔細照亮梯痕附近。梯痕凹陷很深，邊緣光滑，顯然是被沉重的金屬梯蹬經年累月摩擦踩踏所致。只是如今，梯子早已不見蹤影。他順著梯痕向下望去，火把的光芒在下方約莫一丈深處，被濃重的黑暗和糾纏的藤蔓阻擋，無法看清盡頭。

他伸出左手，運起“靈犀指”，指尖內力凝聚，并未直接觸碰那些詭異的藤蔓，而是懸空靠近。一股更加清晰的、帶著微弱麻痹感的怪異氣息傳來，仿佛能透過皮膚滲入骨髓。

“有微弱毒性，可致麻痹。”

蘇白衣沉聲判斷，這藤蔓的存在，無疑增加了下探的危險。

“我來開路。”

林婉兒的聲音自下方響起，她已靠近那梯痕區域，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瓷瓶，拔開塞子，一股辛辣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她小心地將瓶中淡黃色的藥粉傾灑在那些擋路的詭異藤蔓之上。

“嗤嗤……”

輕微的腐蝕聲響起，沾到藥粉的藤蔓如同被滾油潑過，瞬間劇烈地扭曲、收縮，分泌出大量腥臭的粘液，原本飽滿的表皮迅速變得干癟枯萎。林婉兒配置的這“腐藤散”，正是這類喜陰濕、具微毒藤蔓植物的克星。很快，梯痕附近糾纏的藤蔓被清理出一片可容人通過的空間，露出了下方更清晰的階梯狀凹痕。

通道已開，蘇白衣不再猶豫，率先循著那凹陷的梯痕，施展壁虎游墻的輕身功夫，手足并用，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林婉兒緊隨其后。

又下探了約莫兩丈深，腳下陡然一空。不再是垂直的井壁，而是踩到了堅硬的實地。

火把光芒向下掃去，景象豁然開朗。

此處已非狹窄的井筒，而是一個較為開闊的，呈不規則圓形的平臺。平臺的一側，緊貼著井壁，赫然有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彎腰通行的側向洞口。洞口邊緣的石壁異常光滑，顯然是人工開鑿的痕跡。而那一直延伸下來的鐵梯蹬痕，正指向這幽深的洞口。

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濃重霉味和陳腐氣息的氣流，正源源不斷地從洞口中涌出，吹得火把光芒搖曳不定。洞口內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如同通往九幽地府的入口。

“果然有暗道。”

林婉兒低聲道，火光照亮了她眼中混合著緊張與決然的光芒。

蘇白衣示意林婉兒稍待，自己則俯身，將火把探入洞口，仔細觀察。洞口內部是一條傾斜向下，人工開鑿痕跡明顯的甬道，寬約三尺，高約五尺，勉強容人彎腰通行。甬道四壁同樣濕滑，布滿苔蘚和水痕，地面坑洼不平，積著淺淺的渾濁泥水。更令人心頭發緊的是，在洞口附近的地面和石壁上，赫然有幾處新鮮的拖拽痕跡。痕跡雜亂，顯然是重物被強行拖行所留，在濕軟的泥地上留下深深的溝壑，一直延伸向甬道深處的黑暗之中。

這痕跡，與失蹤孩童的體型重量吻合。兇手正是通過這條密道，將迷暈的孩童拖入了這地底深處。

蘇白衣與林婉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篤定與沉重。那些失蹤的孩子，就在這幽暗甬道的盡頭。

“跟緊我。”

蘇白衣低語一聲，不再猶豫，手持火把，率先彎腰鉆入了那散發著陰冷腐朽氣息的洞口。林婉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緊隨其后，一手持火把，一手已悄然扣住了數枚金針。

甬道內異常狹窄壓抑，空氣污濁不堪，混合著濃重的土腥，苔蘚腐爛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動物巢穴的臊臭氣味。火把的光芒僅能照亮身前數尺，兩側濕滑的石壁在晃動光影下仿佛隨時會擠壓過來。腳下泥濘濕滑，需步步小心。耳邊只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那無孔不入的，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嗚咽風聲。

蘇白衣全神戒備，“靈犀指”的感知提升到極致，捕捉著氣流最細微的變化、空氣中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或氣味，林婉兒則時刻留意著腳下泥濘中是否還有新的拖拽痕跡或殘留物。

甬道并非筆直，而是蜿蜒向下，坡度時緩時陡。前行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地勢開始變得相對平緩。甬道的盡頭似乎連接著一個更大的空間，那股陰冷的氣流正是從那里涌出。

就在這時，蘇白衣的腳步猛然頓住。

他敏銳地捕捉到，前方黑暗深處，除了嗚咽的風聲，似乎還夾雜著一種極其細微，斷斷續續的聲響。像是……壓抑的嗚咽？又像是……粗重的喘息？

林婉兒也聽到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蘇白衣將火把向前探去，橘黃的光芒努力刺破前方的黑暗。隱約可見甬道的盡頭，似乎連接著一個更為開闊的，拱頂結構的空間輪廓。

他示意林婉兒停下戒備，自己則屏息凝神，將“靈犀指”的感知凝聚成一線，如同無形的觸手，緩緩探向前方那片未知的黑暗。

感知延伸……

陰冷、潮濕、空曠……

氣流在較大的空間里形成微弱的回旋……

泥土、苔蘚、腐殖質……

還有……活物的氣息。不止一個。氣息微弱、混亂、帶著恐懼與絕望。

就在感知即將觸及空間深處時，一股極其兇戾、狂暴、非人的氣息，如同黑暗中潛伏的毒蛇，驟然在蘇白衣的感知中炸開。充滿了原始的饑餓、混亂的殺意。

危險。

蘇白衣瞳孔驟縮，厲聲示警：“小心。”

話音未落。

“吼。”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痛苦與狂躁的非人咆哮，猛地從前方的黑暗中爆發出來。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嚎，又像是地獄惡鬼的尖嘯，瞬間撕裂了地底死寂的空氣，震得甬道頂部的碎石簌簌落下。

緊接著，一道快如鬼魅的佝僂黑影，裹挾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風，從黑暗深處猛撲而出。直取最前方的蘇白衣。

火把光芒瞬間照亮了來襲者的形貌。

那根本不像一個人。

他身形佝僂，四肢著地，動作卻迅捷如猿猴，力大無窮。身上只掛著幾縷破爛不堪，沾滿污泥的布片，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遍布青紫色瘀斑的灰敗色澤，肌肉異常虬結鼓脹，如同被強行吹脹的氣球，青筋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下蠕動。最駭人的是那張臉，五官扭曲變形，雙目赤紅如血，瞳孔渙散無神，口中涎水混合著血沫不斷滴落，發出“嗬嗬”的怪響，牙齒焦黃尖利，如同野獸。

這怪物般的“人”撲擊之勢狂暴絕倫，帶著一股要將獵物撕碎的瘋狂。一雙指甲烏黑尖長、如同鐵鉤般的爪子，帶著刺耳的破風聲，直抓蘇白衣的面門和咽喉。速度之快，力量之猛，遠超尋常江湖好手。

“藥人。”

林婉兒失聲驚呼，瞬間明白了這怪物的本質。這絕非天生異種，而是被某種極其霸道歹毒的藥物強行催發潛能、扭曲神智、透支生命的活人傀儡。白日井口殘留的“離魂草”與曼陀羅花粉，恐怕只是讓其昏迷便于搬運的前奏，這怪物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才是真正的恐怖來源。

蘇白衣雖驚不亂，面對這狂暴撲擊，他腳下踏著精妙的“流云步”，身形如同風中柳絮，于間不容發之際向后飄退半步。同時，他并未拔劍，而是左掌閃電般拍出，掌心內力含而不吐，帶著一股柔韌的旋勁，正是“推云手”。

“嘭。”

一聲悶響。

蘇白衣的“推云手”精準地印在怪物抓來的手腕內側，一股巧妙無比的螺旋柔勁瞬間透入。

那怪物狂暴的撲擊之勢被這柔勁一帶，方向頓時偏斜，如同失控的蠻牛，擦著蘇白衣的身體狠狠撞在了旁邊的甬道石壁上。

“轟隆。”

石壁劇震，碎石紛飛。怪物發出更加痛苦的咆哮，顯然這一撞也讓它不好受。但它仿佛不知疼痛，甩了甩頭，赤紅的雙眼死死鎖定蘇白衣，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四肢抓地，筋肉賁張，眼看就要發起更加瘋狂的撲擊。

而就在這怪物撞墻的瞬間，借著火把的光芒，蘇白衣和林婉兒的目光，都穿透了它撲出時帶起的塵埃，投向了它身后那個拱頂空間的深處。

在搖曳火光的邊緣，隱約可見數具簡陋粗糙，如同獸籠般的木柵欄。柵欄之內，蜷縮著幾個小小的、瑟瑟發抖的身影，正是那些失蹤的孩童。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