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掙扎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緩緩看向城門洞里，那個呆立在城下，如同被釘在原地的朱紅色身影。

漸漸的，李自成笑聲響起，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

“啞彈！是啞彈！！”宋獻策尖銳的聲音充滿狂喜之色。

“天佑大順！天佑陛下！！”

“明狗黔驢技窮了！殺！殺光他們！??！”

反應過來的闖軍，瞬間從剛剛陛下遇刺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緊接著，陣營之中爆發出震天動地的的狂吼！

“給朕抓住那個小雜種！朕要活剮了他！！”

李自成的咆哮響徹城頭，徹底撕碎了最后一絲理性。

他一把推開攙扶的親兵，拿起掉落在一旁的佩刀，直指甬道中僵立的朱厲！

“沖上去！奪下德勝門！屠城三日！雞犬不留！”

“殺——?。?！”

紅了眼的闖軍，如同決堤的黑色怒潮般，向著洞開的城門甬道和那道孤零零的朱紅色身影，瘋狂地席卷而去！

“放箭！快放箭！護住殿下！”

城頭，李若璉的厲喝率先劃破混亂，箭雨傾盆而下，瞬間將沖在最前的闖軍釘死在地。

“這……居然是啞炮??！”

一道絕望摻雜著難以置信的聲音從王家彥喉嚨中發出。

朱厲站在原地，手中那支火把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他年輕而蒼白的臉。

那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慌亂，只有有種一絲被命運無情嘲弄后的、近乎荒誕的平靜。

他看著狂笑怒罵、狀若瘋魔的李自成，看著洶涌撲來、要將一切吞噬的黑色人潮，心中有些苦澀。

機關算盡。

炮彈出膛。

卻是一顆…啞彈。

一瞬間，他徹底明白了史書上的記錄的那種天意弄人的無力感。

“走吧，王侍郎，看來今日你我君臣，是要死在這德勝門了。”

說著，他將王家彥癱軟的身子扶起，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殿下…”此刻，王家彥喉嚨滾動，心中涌現出一抹決絕。

殿下年少，尚能坦然赴死！他王家彥，年過半百，又豈會怕？

隨即，王家彥精神一振，竭力挺直腰背，整理著身上染塵的甲胄，聲音嘶啞卻清晰：：“殿下…老臣，愿隨您赴死…”

“走！”朱厲沒有廢話，立刻此刻抓著王家彥的胳膊，向著城樓上跑去。

此時，城樓上的王承恩已連滾帶爬沖下甬道，嘶聲力竭：

“護駕！堵住甬道口！絕不能讓闖賊上城！”

城下，朱厲、王家彥在士兵的簇擁下，疾步向城頭退去。

身后，那潮水般的闖軍，雖被箭雨阻攔，行進緩慢。

但依舊有幾個闖軍精銳，策馬來到甬道入口。

其中一人張弓如滿月，冰冷的箭鏃鎖定了那抹向上狂奔的朱紅！

“殿下小心！”王承恩大聲提醒道。

朱厲猛的回頭，發現一支箭矢破空而來，直奔朱厲胸膛。

千鈞一發之際。

王家彥用力一推，直接將朱厲推到甬道一側。

噗嗤！

血花在朱厲眼前迸濺！

“殿下?。?！”王承恩的驚呼凄厲破空。

隨即，上方李若璉聞言，亦是飛身向下奔去。

上方，李若璉聞聲，已如鷹隼般飛撲而下！

甬道瞬間大亂！護衛的士兵、錦衣衛蜂擁而至，人擠作一團。

待人群稍分，只見朱厲被撞得跌坐在墻角。

而在眾人圍護的中心，王家彥癱坐在地，一支白翎箭深深沒入他的胸口，鮮血正迅速浸透甲葉。

“王家彥！”朱厲驚呼撲前。

“王侍郎?。　蓖醭卸饕部辞辶?，聲音發顫。

“咳…咳咳…”王家彥嗆咳著，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傷口，血涌得更急。

“殿下…無…無礙…”他聲音虛弱如游絲，“速…速登城…莫管老臣…”

此時，李若璉已來到近前，二話不說，俯身便將王家彥負于背上：

“殿下！王侍郎交予末將！您速上城頭！”

朱厲咬牙點頭，情勢危急，不容多言。

身后，闖軍的喊殺聲已近在咫尺！

“走！”朱厲低喝。

“舉盾！結陣！”李若璉背負王家彥，對著周圍呆滯的兵士厲聲怒吼。

士兵們如夢初醒，盾牌倉促舉起，勉強在狹窄甬道中結起一道防線，掩護著殿下向上退卻。

登上城頭，王承恩已沖進箭樓，將方桌上的雜物盡數掃落。

李若璉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將王家彥平放在冰冷的桌面上。

朱厲緊隨其后踏入箭樓。

“王侍郎！”朱厲緊緊握住王家彥那只尚有余溫的手，聲音發緊，“如何了？”

身后，王承恩“傳醫官！快傳醫官！”的嘶喊在城頭回蕩。

“咳咳…”王家彥眼皮微顫，聲音斷續。

“殿下…莫憂…老臣…無礙…”

只是…王家彥那肩膀之上的傷口的流出的鮮血，預示著此時的情況并不是太好。

朱厲面沉如水，望向箭樓外混亂的城頭，怒聲斥問：“王承恩！醫官何在？！”

王承恩急得滿頭大汗：“殿下！德勝門幾番易手，醫官…醫官死傷殆盡，尚在找尋！”

“殿下…您…您莫要動怒…”王家彥虛弱的聲音再次傳來。

“說實話，老臣為官數十載，大大小小的仗也是打了不少。

見過的手段也是層出不窮，只是…”說到這，王家彥突然輕笑了一聲。

“只是，像殿下這般，三番五次偷襲的，實在是少見。

雖說，自古以來，便有出奇制勝這一說法。

但老臣覺得…殿下貴為千金之軀，這等…手…手段還是少用為是，以免…落人口舌…?！?

朱厲握著他的手，滿心憂急.

可聞聽此言，忽的又想起那日聽雨軒中這老臣的固執迂闊，竟也扯出一個艱澀的笑：

“你這老酸儒，命懸一線，竟還在說教…”

“哈哈哈哈”王家彥爽朗的笑聲響起，只不過，這笑聲仿若回光返照一般。

“殿下…身為人臣…殿下…慮不及此…老臣…自當…補闕…更何況…”

老臣…服殿下…服殿下…這…視死如歸…的…膽魄

殿下說過，與老臣生死…與共，老臣…銘記…于心。”

言及此，王家彥眼中閃過一絲惋惜與不舍，“只是…可惜…可惜啊…老臣，怕是要要先…走一步了…”

說著他渾濁的老眼再次看向朱厲，眼神中充滿了贊賞。

“殿下…您善行詭道、臨機決斷。少年…英銳…已…初露崢嶸…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他的話，鮮血染紅了胡須，他強撐著，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斷斷續續道：

“老臣相信，日后，我大明，在殿下的治理下，一定會…”

說到這，王家彥的話戛然而止。

那只被朱厲緊握的手，驀地一松，頹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