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機械之海的雜音
- 銹蝕圣歌
- 人文主義狗
- 2144字
- 2025-06-20 08:00:00
意識的沉淪沒有帶來恐懼,反而有一種奇異的歸屬感。
對芬恩來說,這片由無數機械心跳構成的海洋,比任何人群都更讓他感到親切。他的精神像一條魚,自由地在其中穿梭。他能“嘗”到主時鐘核心擒縱器里圣油的醇厚,能“觸”到遠處蒸汽暖爐管道壁上冷凝水的溫度,能“看”到維持著修道院重力的巨大平衡陀螺儀內部那近乎完美的旋轉。
這是一種神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的“通感”并不僅僅是“聆聽”,而是一種全方位的感知。他與整座修道院的機械系統,融為了一體。
他沉醉在這種前所未有的體驗中,忘卻了時間,忘卻了自我。在這里,沒有饑餓,沒有寒冷,沒有來自同伴的輕蔑目光,只有純粹的、冰冷而和諧的秩序之美。
就在他即將徹底迷失在這片機械交響樂中時,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像一根尖銳的冰錐,猛地刺入了他的感知。
“嗡……嗡……嗡……”
那不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痛苦”的振動頻率。它微弱,斷斷續續,卻充滿了掙扎與疲憊。在一個由完美和聲構成的世界里,這絲雜音顯得無比刺耳。
芬恩的意識瞬間從沉醉中驚醒。他像一條被驚擾的魚,猛地轉向那雜音傳來的方向。
那聲音來自下方,來自修道院的更深處。來自一個他白天從未涉足過的、被龐大的機械系統所掩蓋的區域。
好奇心,以及一種源自本能的、對“病態”機械的憐憫,驅使著他。芬恩睜開眼,他的身體依然盤腿坐在床上,但他的一部分意識,已經順著那痛苦的頻率追蹤而去。
他穿過了自己房間的地板,穿過了下方的靜室,穿過了一層又一層的管路和支撐結構。他“看”到了一些被隱藏起來的東西——為修士們提供圣餐膏的合成管道,處理廢料的壓縮機關,甚至還有幾間他無法理解其用途、被厚重鉛門封死的房間。
最終,他來到了雜音的源頭。
那是一個巨大、悶熱、被遺忘的鍋爐房,與他曾經的家有幾分相似,但規模要大上百倍。這里是修道院的“第三備用熱源”,一個平日里幾乎不會啟用的老舊系統。此刻,其中一個為管網提供基礎壓力的“二級增壓閥”,正發出痛苦的悲鳴。
芬恩“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增壓閥的黃銅外殼上,出現了一道肉眼幾乎無法看見的細微裂痕。每一次蒸汽沖擊,都讓這道裂痕擴大一絲。閥門內部的校準彈簧因為長年累月的熱脹冷縮,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韌性,導致閥門無法完全閉合,承受著遠超設計極限的壓力。
它就像一個被過度充氣的氣球,隨時可能炸開。
芬-恩甚至能“感受”到它的結局:一聲巨響,撕裂的金屬,滾燙的蒸汽將會瞬間充滿整個鍋爐房,并引發連鎖反應,導致主管道壓力驟降……后果不堪設想。
他必須做點什么。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芬恩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的意識被一股力量猛地從神游狀態中拽回了身體。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依然坐在床上,額頭上全是冷汗。
但他腦海中那痛苦的“悲鳴”卻絲毫沒有減弱。
他不能坐視不理。這是他自救贖以來,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一個“錯誤”,一個他或許有能力修正的“錯誤”。
他跳下床,連鞋都沒穿,光著腳跑出了自己的房間。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安全出口的指示燈散發著幽幽的綠光。他憑著“通感”中對修道院結構的記憶,繞開主路,鉆進了一個負責清理廢料的垂直通道。
通道里布滿了滑膩的油污,但他毫不在意。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銹蝕深淵,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環境。他手腳并用,悄無聲息地向下滑去。
幾分鐘后,他落在了堅實的地面上,一股悶熱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就是這里。他推開一扇沒有上鎖的維修門,走進了轟鳴的第三備用鍋爐房。
滾燙的空氣讓他幾乎窒息。巨大的鍋爐像一排沉睡的鋼鐵巨獸,只有盡頭的那一臺在低沉地運轉著。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發出“悲鳴”的二級增壓閥。
它就在一根主蒸汽管道上,距離地面有三米多高。
芬恩看了一眼四周,找到一截備用的鐵管。他深吸一口氣,像在深淵中攀爬那些復雜的管道一樣,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靠近了,他才用肉眼看到了那道細微的裂痕,以及閥門連接處因為高壓而滲出的、絲絲縷縷的白色蒸汽。
他沒有工具,但他有自己的手,和他那份獨一無二的“通感”。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貼在滾燙的閥門外殼上。那一瞬間,他清晰地“聽”到了閥門內部每一個零件的呻吟。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那根疲勞的校準彈簧,只要能讓它稍微放松一點點,就能卸掉大部分壓力。
他回憶著在深淵里修理那些破銅爛鐵的經驗,用手指在閥門外殼的一個特定位置上,以一種奇特的、富有韻律的節奏,輕輕敲擊起來。
“嗒……嗒嗒……嗒……”
這不是蠻力,而是一種共振。他在用自己的力量,與那根彈簧的固有頻率同步,試圖安撫它的“情緒”。
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滴在滾燙的管道上,瞬間蒸發。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場與機械的“對話”之中。
“咔噠。”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從閥門內部傳來。那根疲勞的彈簧,在他的共振安撫下,似乎向內收縮了一絲。
閥門連接處泄露的蒸汽,停止了。那股尖銳的、痛苦的“悲鳴”,也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穩、疲憊但安詳的運轉聲。
危機,暫時解除了。
芬恩松了一口氣,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險些從管道上摔下去。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正準備爬下去,一個平靜的聲音卻在空曠的鍋爐房里響了起來,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你在這里做什么,734號?”
芬恩僵硬地回過頭,看到雅各神父正站在維修間的門口,手里提著那盞熟悉的氣壓提燈。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憤怒還是驚訝,那雙清澈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管道上的芬恩,以及那個剛剛被他“修復”的增壓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