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升降梯在一陣輕微的震動中停了下來,發出悅耳的“叮”聲,與銹蝕深淵中任何粗暴的機械噪音都截然不同。
門開了。
涌入轎廂的,不是陽光,而是一種柔和、清冷的輝光。空氣中彌漫著圣油、拋光黃銅和某種不知名焚香混合的味道,干凈得讓芬恩的肺部感到一陣刺痛。他忍不住咳嗽起來,這具早已習慣了污濁空氣的身體,正在抗議這份突如其來的純凈。
“深呼吸,讓你的‘機體’適應新的運轉環境?!毖鸥魃窀傅穆曇粼谒砼皂懫?,“從現在起,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經過了十三道過濾與祝禱,不含任何雜質?!?
芬恩聽話地做了個深呼吸,那清冽的空氣仿佛能洗滌他的大腦,讓他因初見天日而混亂的思緒稍稍平復。
他們踏出升降梯,來到一個寬闊的環形長廊。長廊的一側是光滑如鏡的黑色巖石墻壁,另一側則是巨大的拱形落地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阿克夏城中上層的壯麗景色,以及在樓宇間緩緩穿行的、更為華麗的私人飛艇。
芬恩從未見過如此開闊的空間。在深淵,視野的盡頭永遠是另一根管道或墻壁。而在這里,他甚至能看到遠方云層的邊緣。
但更讓他感到震撼的,是這座建筑本身。
他們正身處靜默修道院。
這里不像他想象中的任何宗教場所。沒有雕像,沒有壁畫。穹頂之上,并非彩繪玻璃,而是一個由無數巨大、精密、緩緩轉動的齒輪和擺臂構成的、復雜到令人頭暈目眩的系統。它就像一個被剖開的、巨大的鐘表內部,寂靜無聲,卻充滿了磅礴的、被精確控制的力量。
這,就是修道院的“主時鐘”,整個阿克夏城的時間基準。
數十名與雅各穿著相似黑袍的機械修士在長廊間靜靜地行走、工作。他們有的手持油壺,為巨大的軸承涂抹圣油;有的拿著精密的儀器,檢測著某個壓力表的讀數;還有的,只是靜靜地站在巨大的齒輪下,閉著眼,仿佛在聆聽。
沒有人說話。這里的一切,都被一種莊嚴的、機械般的寂靜所籠罩。唯一的聲響,只有主時鐘那如同心跳般、每秒一次的沉重“咔噠”聲。
“在這里,語言是低效且充滿歧義的。我們用‘精確’與‘秩序’和萬機之神交流。”雅各輕聲對芬恩說,他的聲音在這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你將在這里學習的第一課,就是‘沉默’?!?
雅各帶領著他,穿過長廊,來到一扇厚重的黃銅門前。門上沒有把手,只有一個復雜的密碼轉盤。雅各的手指在上面飛速撥動,隨著一陣細密的機簧聲,門無聲地滑開了。
門后是一間潔白的房間。正中央是一個類似浴池的凹陷,里面盛滿了某種清澈的液體,正冒著絲絲熱氣。
“凈化你的機體。洗去深淵的油污與混沌,這是成為‘種子’的第一步?!毖鸥髦钢〕卣f,“你的舊衣服將被焚燒,它們屬于被遺忘的過去。新的衣物在旁邊的儲物柜里。”
雅各說完,便退了出去,門再次無聲地關上,將芬恩獨自留在房間里。
芬恩看著那池清水,猶豫了許久。他一生中從未洗過一次真正的熱水澡。他脫下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衣物,小心翼翼地將裝著黃銅鳥的絨布袋放在一旁,然后踏入了浴池。
溫暖的液體包裹住他的身體,一股從未有過的舒適感讓他幾乎要呻吟出聲。他笨拙地模仿著記憶中見過的動作,開始清洗自己。幾十年來積攢的油泥和污垢,在一種特制的皂膏作用下,紛紛溶解,將一池清水染得渾濁不堪。
當他從浴池中走出,用潔白的布巾擦干身體時,他第一次在墻壁光亮的金屬面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樣。瘦弱,蒼白,肋骨分明,但……很干凈。像一個陌生人。
他打開儲物柜,里面整齊地疊放著一套嶄新的衣物:一套合身的、樸素的黑色見習修士袍,內衣,以及一雙柔軟的皮底鞋。
穿上新衣,芬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束縛感。這衣服太干凈,太合身,讓他手足無措。他拿起那個絨布袋,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這是他與過去唯一的聯系。
門再次滑開,雅各神父正等在外面。他審視地看了芬恩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F在,你不再是銹蝕深淵的芬恩。你是靜默修道院的見習修士734號。跟我來,去見見你的‘同伴’?!?
他們來到一間寬敞的靜室。十幾個和芬恩年紀相仿、穿著同樣見習袍的少年正盤腿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盯著面前桌子上一個緩慢旋轉的、由十幾個齒輪構成的簡單機械。
芬恩的到來,引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那些少年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眼神各異——有好奇,有漠然,但更多的是一種審視和優越感。他們都是從阿克夏城各個階層挑選出的、有天賦的孩子,但沒有一個像芬恩這樣,帶著一股洗不掉的、來自最底層的野性。
一個坐在最前排、金發碧眼、面容俊朗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輕蔑。
“雅各神父,”那少年開口了,他的聲音清亮,打破了靜室的沉默,“一個新的‘零件’?看起來……銹得有些厲害。”
雅各神父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迦勒,‘沉默’是你的第一課,看來你還需要重修?!毖鸥鞯穆曇綦m然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734號,這是你的位置。”
他指向靜室最后排的一個空位。
芬恩抱著他的絨布袋,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低著頭,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探針一樣,扎在他的后背上。
他也得到了一臺和別人一樣的旋轉機械。他試著像第一章那樣去“聆聽”它,但他的內心一片混亂,什么也感覺不到。
他只感覺到孤獨。一種比在鍋爐里時,更加深刻、更加冰冷的孤獨。
夜幕降臨,當主時鐘發出沉重的、代表休眠的鐘聲時,見習修士們才被允許各自回到房間。芬恩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他從未見過的、能發光的“電燈”。
他關上門,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他坐在床上,從懷里拿出那個天鵝絨袋子,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打開了袋口。
在電燈柔和的光下,那只黃銅百靈鳥靜靜地躺著,胸口的藍光已經熄滅。
芬恩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鳥身上那枚來自黑齒輪集市的擒縱叉。
他閉上眼睛,集中全部精神,試圖再次尋找那種奇妙的“共感”。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
那不是鳥鳴,也不是幻象。
那是一種宏大、深邃、如同海洋般廣闊的“聲音”。無數個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和諧而又復雜的交響樂——是頭頂主時鐘那億萬齒輪的合唱,是墻壁內壓力管道的呼吸,是整座修道院所有機械共同的、沉睡的“心跳”。
芬恩被這股磅礴的機械之靈徹底淹沒了。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仿佛一顆沙礫,被卷入了這片由齒輪與蒸汽構成的汪洋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