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芬恩的問題，雅各神父清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微笑，那笑容里混雜著憐憫和某種……如釋重負。

“當然。”他說。

雅各從他那件看似樸素的黑色長袍里，取出一個扁平的金屬小盒。打開它，里面是一塊灰白色的、散發著淡淡麥香的膏狀物。他用一把銀制的小勺撬下一塊，遞到芬恩面前。

“這是‘圣餐膏’。壓縮的營養，足以維持一名修士十二小時的精密工作。”

芬恩遲疑地看著那勺陌生的食物，最終還是被腹中雷鳴般的饑餓感所驅使，張開了嘴。

膏體入口即化，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純粹而溫暖的能量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那感覺不像他平時吃的那些發霉、堅硬的食物，后者只是粗暴地填塞著他的胃。這塊圣餐膏，像是在修復他這具長期被饑餓和寒冷侵蝕的、破敗的“機械”。

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神父遞來的所有圣餐膏，甚至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雅各只是微笑著看著他，像是在觀察一臺剛剛加注了優質燃料的機器。

“吃飽了，就該上路了。”雅各站起身。

芬恩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個被破布蓋住的角落。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指著那邊，小聲問：“我能……我能帶上我的東西嗎？”

雅各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點了點頭。“你的‘作品’？當然。任何一名工匠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第一個杰作。這是對‘創造’這一神圣行為的尊重。”

他走過去，親手掀開了那塊破布。

幽藍色的微光再次亮起，映照在雅各神父平靜的臉上。他伸出手，卻沒有觸碰黃銅鳥，只是用手指在它上方虛空劃過。

“有趣的結構。”他輕聲評價道，“發條的動力，通過擒縱叉的‘靈性’被扭曲，轉化成了這種……無聲的鳴叫和無源的光。它沒有遵循既定的藍圖，它在‘即興創作’。這既是它的不凡之處，也是它的‘原罪’所在。”

他從長袍里又取出一個黑色的天鵝絨袋子，將黃銅鳥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然后將袋口抽緊。藍光被徹底隔絕。

“在修道院，你會學到如何讓‘即興創作’服務于‘偉大的樂章’，而不是制造噪音。”雅各將袋子遞給芬恩，“收好它。但在抵達之前，不要再讓它發光。”

芬恩緊緊地抱住那個柔軟的袋子，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寶物得到了某種形式的“承認”。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鍋爐。

當芬恩跟著雅各神父重新踏入銹蝕深淵的鋼鐵叢林時，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以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管道下賭博的工人、兜售可疑藥水的“苔蘚人”、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其他流浪兒——在看到芬恩身邊的黑袍神父時，都紛紛投來了混雜著敬畏與疏遠的目光。

他們不再把芬恩當成同類。他像被貼上了一個無形的標簽，從深淵的污泥中被剝離了出來。

雅各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他步伐穩定地帶領芬恩穿過迷宮般的走道，目的地明確。他們沒有走向任何一條通往上方的梯子或坡道，而是來到了一處被嚴密把守的巨大閘門前。

這里是七號圣升降梯的底層站點。

與深淵的混亂截然不同，這里一塵不染。光潔的金屬地面能倒映出人影，墻壁上鑲嵌著明亮的氣壓燈，空氣中沒有一絲油污味，只有圣油的淡淡清香。兩名全副武裝的“圣殿衛士”守在門邊。他們的盔甲是锃亮的白鋼，胸前刻著巨大的齒輪圣徽，手中握著能發射高壓蒸汽的步槍，眼神比他們面甲上的金屬還要冰冷。

看到雅各神父，兩名衛士立刻并攏腳跟，用機械臂捶擊胸甲，發出“鐺”的一聲巨響，以示敬意。

“雅各神父。”其中一名衛士用經過聲訊器調制的、毫無感情的聲音說，“系統記錄顯示，您并未預約今日的升降。”

“計劃變更。我奉命接引一名新的‘種子’前往靜默修道院。”雅各平靜地回答，同時拿出了一枚小小的、刻有復雜紋路的金屬令牌。

衛士的紅色目鏡在令牌上掃描了一下，隨即，他身后的巨大圓形閘門發出了平穩的“嗡”聲，緩緩向兩側滑開。

門后，是一個金碧輝煌的轎廂。內部空間寬敞，鋪著紅色的地毯，墻壁是拋光的黃銅，散發著溫暖的光。這和芬恩想象中任何一種“交通工具”都截然不同。

“進去吧，芬恩。”雅各說。

芬恩遲疑地踏入轎廂，柔軟的地毯讓他的腳步有些虛浮。他的一生都在堅硬、冰冷的金屬上行走。

雅-各隨后進入，閘門在他們身后無聲地關閉，將銹蝕深淵的喧囂與腐朽徹底隔絕在外。轎廂里非常安靜，只能聽到某種極其平穩的機械運轉聲。

“抓穩了。”雅各提醒道。

話音剛落，芬恩感到腳下一陣輕微的震動。轎廂開始平穩地、迅速地向上攀升。

透過轎廂壁上一塊小小的圓形舷窗，芬恩看到了他永生難忘的景象。

他所熟悉的、那個由無數管道、平臺、鐵架橋構成的黑暗世界，正在飛速地向下墜落。那些他曾經賴以為生的角落，那些他曾經畏懼的陰影，都變得越來越小，最終匯成了一片望不到底的、巨大的鋼鐵深淵。

這是他第一次，從“上空”俯瞰自己的家。不，那不是家，那是一座巨大的、銹跡斑斑的牢籠。

而他，正在離開它。

升降梯穿過了一層厚厚的、由油污和水汽凝結成的云層。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芒從舷窗射入，讓從未見過強光的芬恩瞬間閉上了眼睛。

當他緩緩睜開眼時，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光。不是氣壓燈或燈泡發出的那種昏黃的光，而是一種無邊無際、純粹、溫暖、照亮一切的金色光芒。

在那光芒中，他看到了阿克夏城真正的樣子。無數更加宏偉、更加壯麗的建筑高聳入云，閃閃發光的飛艇在空中穿梭，而這一切的頂端，是傳說中用白金和水晶打造的——正機大教堂的尖頂。

芬恩張大了嘴，徹底失語了。

他離開了深淵，卻進入了一個更加龐大、更加秩序井然、也更加……令人敬畏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