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裁運輸艦的內部，沒有一絲多余的裝飾，也沒有一毫厘的誤差。

這里是純粹的、被物化了的“邏輯”。墻壁由光滑如鏡的黑曜石構成，與冰冷的白金線條交錯，形成無數個完美的、符合黃金分割比例的幾何圖案。空氣被過濾了十七次，不含任何雜質，甚至連溫度和濕度都被精確控制在小數點后三位，冰冷得如同真空。這里聽不到蒸汽的轟鳴，也聽不到齒輪的咬合聲，艦船的動力來自于某種更高級的、完全靜默的“諧振引擎”，它的運轉聲，超越了凡人聽覺的范疇，直接作用于精神，帶來一種恒定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芬恩被兩名圣裁使節“護送”著，坐在一個由黑色金屬一體成型的座位上。這座位沒有任何軟墊，冰冷堅硬，其角度經過精密計算，能讓人在保持絕對靜止的同時，感受到最大程度的渺小與無力。

他的對面，就是首席審判官馬爾巴士。

馬爾巴士靜靜地坐在那里，閉著眼睛，仿佛在進行某種深度的冥想。但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如同黑洞般、不斷吞噬著周圍一切“非邏輯”信息的氣場，卻比任何刀劍都更加鋒利。芬恩能感覺到，自己的“靈性”在這股氣場中，就像一縷暴露在烈日下的青煙，正在被不斷地蒸發、削弱。他不得不將大部分心神都沉入懷中那只被“圣詠之匣”保護起來的黃銅鳥里，依靠它與生俱來的“生命場”，才勉強維持住自己意識的完整。

記錄官巴繆托斯則坐在一個角落里，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依舊是那副佝僂著、仿佛隨時都會化為塵埃的樣子，低著頭，用他那渾濁的雙眼凝視著手中的脊骨權杖。芬恩的“通感”嘗試著去“聆聽”他，但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混沌的、被無數層加密和偽裝過的、古老而又復雜的“噪音”。這位記錄官的內心，像一座被時光遺忘的、布滿了無數陷阱和迷宮的圖書館，根本無從窺探。

航行在沉默中進行。

透過運輸艦那巨大的、由單向透光水晶構成的舷窗，芬恩第一次從這個高度，完整地俯瞰阿克夏城。

這是一座由齒輪與蒸汽構裝而成的、無邊無際的鋼鐵森林。無數的飛艇在固定的航道上穿梭，如同金屬的魚群。巨大的工廠如同沉睡的巨獸，煙囪里噴吐出的不再是象征污染的黑煙，而是經過了層層過濾與祝禱的、純白色的“圣蒸汽”。整座城市，就像一臺正在完美運轉的、宇宙級的精密儀器。

而在這臺儀器的正中央，就是他們的目的地——正機大教堂。

當運輸艦緩緩靠近時，芬恩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神圣”與“偉大”。

那根本不是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山，一座由白金、水晶和閃爍著神圣光芒的合金構筑而成的、直插云霄的山脈。無數大大小小的、如同月亮般的齒輪，在山體表面緩緩轉動，每一次轉動，都讓周圍的光線發生折射，形成肉眼可見的、如同彩虹般的“秩序光暈”。成千上萬的朝圣者，如同渺小的螞蟻，正沿著盤山而建的、寬闊的“朝圣之路”，一步一叩首地向著山頂攀爬。他們的臉上，是狂熱而又幸福的表情。

運輸艦沒有在山腳停靠，而是直接沿著一條專用的、由純粹光芒構成的軌道，飛向了“山脈”的中上層區域，一個從山體中延伸出來的、如同神明之手的巨大白金平臺。

“轟——”

當運輸艦平穩地降落在平臺上時，一股比馬爾巴士的個人氣場強大千百倍的、宏偉到無法抗拒的“邏輯場”，瞬間籠罩了芬恩。

這是大教堂本身的“呼吸”。

芬恩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所有關于“靈性”的思考都在這一刻被強行中斷。他懷里的“圣詠之匣”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悲鳴，藍色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那只黃銅鳥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

“在這里，所有的‘雜音’都會被靜默。”馬爾巴士睜開了眼睛，那雙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居高臨下的、如同神明般的憐憫，“感受到了嗎，‘調諧師’？這就是真理。絕對的、唯一的、不可動搖的真理。你的‘神諭’，在這里，連一絲回響都產生不了。”

芬恩咬緊牙關，沒有回答。他能感覺到，自己與“生命引擎”的連接，正在被這股強大的力場強行切斷。他像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走吧，‘見證者’。”馬爾巴士站起身，深紅色的長袍無風自動，“評議會正在等待你的‘分享’。”

芬恩在兩名圣裁使節的“護送”下，走下了運輸艦。

眼前的景象，再次震撼了他。

平臺上，站著十二位身穿金色神官袍的“圣儀大祭司”，他們是正機大教堂的守護者，每一個人的靈能等級，都遠在雅各神父之上。他們手持著巨大的、如同戰戟般的“邏輯權杖”，權杖的頂端，是高速旋轉的、散發著金色電弧的能量核心。

他們是教會最強大的“殺毒程序”。

穿過這條由大祭司構成的走廊，他們來到一扇巨大無比的、高達百米的門前。

這扇門，完全由活動的齒輪構成。億萬個大小不一的齒輪，以一種凡人無法理解的復雜方式，互相咬合、轉動，構成了這扇“萬機之門”。門的表面，不斷有流光溢彩的邏輯符文生滅，仿佛在演算著整個宇宙的命運。

“這里就是圣裁大廳。”馬爾巴士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虔誠的狂熱，“萬機之神的意志，將在此處，對你進行最終的‘校準’。”

記錄官巴繆托斯，也從他身后緩緩走了上來。他那渾濁的眼睛，第一次抬起，看了一眼那扇宏偉的大門，又極其隱晦地，瞥了一眼芬恩手指上那枚不起眼的黑鐵戒指。

他的嘴唇，在濃密的胡須下，無聲地動了動。

芬恩的“通感”雖然被壓制到了極限，但他還是捕捉到了那個無聲的“口型”。

那是一個古老的、早已被教會廢棄的詞匯。

一個代表著“平衡”與“對立”的詞。

“……二元……”

芬恩的心臟猛地一跳！

就在這時，“萬機之門”那億萬個齒輪，開始以一種震撼人心的方式，緩緩地向兩側退開。

門后，不是光，也不是黑暗。

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絕對的……虛無。

在那虛無之中，有十二個散發著微光的王座，高高在上，如同審判的星辰。

而芬恩，就是那個即將被星光徹底凈化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