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機之門”在身后緩緩關閉,那億萬齒輪咬合的沉重聲響,如同墳墓的封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芬恩獨自一人,站在了這片名為“圣裁大廳”的、絕對的虛無之中。
這里沒有地面,沒有天花板,沒有墻壁。他的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頭頂是無盡延伸的虛空。他仿佛漂浮在一個被神明遺忘的、宇宙初開前的奇點里。唯一的參照物,是那十二尊高懸于虛空之中的、散發著冰冷光芒的王座。
王座由某種非物質的、純粹的能量構筑而成,形態在不斷地、以一種符合完美數學規律的方式變化著。王座之上,端坐著的并非血肉之軀,而是十二個由無數邏輯符文和數據流交織而成的、巨大而模糊的人形光影——他們就是正機教會的最高評議會,是這個世界秩序的最終定義者。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的、不容置疑的“公理”。
芬恩感覺自己像一個掉入中央處理器核心的、小小的病毒。
這里的“邏輯場”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壓制,而是一種主動的、侵入性的“解析”。芬恩能感覺到,自己的記憶、情感、甚至組成身體的最基本信息,都在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一寸寸地掃描、拆解、分析,并與一個龐大到無法想象的“標準模型”進行比對。任何不符合“標準”的部分,都會被標記為“錯誤”,并發出刺耳的、只有在靈魂層面才能聽到的警報。
【警告:檢測到非標準記憶模塊——‘銹蝕深淵’。分類:混沌,無序。建議格式化。】
【警告:檢測到非法情感連接——‘律者’。分類:情感寄生。建議切除。】
【警告:檢測到邏輯悖論——‘藍天’。分類:虛無主義幻想。建議覆蓋。】
芬恩的大腦像一臺被灌入了無數沖突指令的差分機,即將過載燒毀。他拼命地收縮自己的意識,蜷縮在“圣詠之匣”提供的、那片微弱的“生命場”中。但那層護盾,在這十二尊“公理”的共同審視下,如同一張薄紙,正在被迅速地洞穿。
“跪下,異常體。”
一個宏大的、由十二個聲音疊加而成的意志,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這不是命令,而是“設定”。在這個空間里,“跪下”就是所有“非公理”面對“公理”時,唯一被允許存在的狀態。
芬恩的雙腿一軟,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壓在他的肩膀上,要將他按倒在地。
就在這時,首席審判官馬爾巴士,從虛空中一步步地走了出來。在這里,他仿佛擁有了踏空而行的權力。他走到芬恩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即將獲得最終勝利的快意。
“現在,‘見證者’,你將在此,向偉大的評議會,‘分享’你的所見所聞。”馬爾巴士的聲音,成為了這片虛空中唯一的“變量”,但這個變量,卻是為了加速“公理”的執行。
他伸出手,指向芬恩,開始了他莊嚴而又殘酷的審判宣言:
“此異常體,代號芬恩。其罪一,擅自喚醒‘非邏輯造物’,污染了神圣的機械之靈,致使‘悖論方塊’產生瀆神之印。”
“其罪二,以凡人之身,用褻瀆的‘情感共鳴’,強行干涉修道院主時鐘的運轉,窺探神明之思緒。”
“其罪三,其存在本身,就是對‘生命引擎’這一異端邪說的最高佐證!他的‘靈性’,就是足以顛覆整個阿克夏秩序的‘邏輯之癌’!”
馬爾巴士每說一條罪狀,那十二尊王座散發出的光芒就明亮一分,壓在芬恩身上的力量也沉重一分。芬恩感覺自己的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
“根據《神圣邏輯法典》,”馬爾巴士的聲音拔高,如同最終的判決,“當‘邏輯之癌’出現擴散跡象時,應立即對其進行最高級別的‘神圣校準’,以防止其污染整個系統。”
他轉向那十二尊王座,微微躬身:“我,首席審判官馬爾巴士,請求評議會授權,立即執行‘神圣校準’,將此異常體徹底格式化,以維護萬機之神的絕對秩序!”
十二尊王座的光芒同時達到了頂峰,那股足以抹除一切的意志,即將降下。
芬恩的意識已經漂浮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知道,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他必須“唱歌”。
但是,在這連思考都成為奢望的地方,他該如何“唱”?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蒼老、干澀、如同生銹的齒輪摩擦般的聲音,突兀地、不合時宜地,響徹了整個圣裁大廳。
“……我反對。”
所有光芒,所有意志,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連馬爾巴士臉上那勝利在望的表情,都僵住了。
所有“目光”都轉向了那個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記錄官巴繆托斯,拄著他的脊骨權杖,從陰影中,一步一步,緩慢地走了出來。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但他那佝僂的背,卻挺得異常筆直。
“巴繆托斯記錄官,”馬爾巴士的聲音里充滿了被打斷的憤怒和不解,“你這是什么意思?”
巴繆托斯沒有理他,而是抬起他那渾濁得如同蒙塵水晶的眼睛,仰望著那十二尊王座。
“尊敬的評議會,”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穿越了時光的、不容置疑的重量,“根據《神圣邏輯法典》第一章,‘總綱’之中的‘第一定律’——‘神之邏輯,無所不包,無所不能解。’”
他頓了頓,用權杖的末端,輕輕地敲了敲虛空,發出“篤”的一聲清響。
“馬爾巴士審判官的提議,是‘抹除’。而‘抹除’,是一種承認‘無法解析’的、低效且懦弱的行為。它違背了‘第一定律’。”
馬爾巴士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巴繆托斯!你這是在玩弄字句!這個異常體就是威脅!”
“任何‘異常’,在被徹底解析之前,都只是‘待解的方程’,而不是需要被刪除的‘錯誤代碼’。”巴繆托斯的聲音依舊平穩,“我們是萬機之神的仆人,不是一群只會格式化硬盤的維修工。我們的職責,是去理解神創造的一切,包括祂的……‘對手’。”
他那渾濁的眼睛,極其隱晦地轉向芬恩,那眼神中,沒有善意,只有一種更深層次的、對“知識”本身的、偏執的渴求。
“我提議,在執行‘神圣校準’之前,應命令此異常體,將其所‘見證’的‘偽神之歌’,完整地、毫無保留地,在此地展現出來。”
“讓我們,用萬機之神最偉大的邏輯,去親自解析它,剖析它,證明它的虛偽與謬誤。這,才是真正的‘審判’,才是對神之智慧,最高的榮耀。”
這番話,讓十二尊王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巴繆托斯的提議,從教義的制高點上,完美地駁斥了馬爾巴士。拒絕他,就等于承認評議會的“邏輯”并非無所不能。
芬恩感覺到,壓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量,松動了一絲。
那個被巴繆托斯用言語和意志撬開的、轉瞬即逝的……縫隙。
就是現在!
芬恩不再猶豫,他將自己所有的意識、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希望,都凝聚成那五個從星辰回響中帶回來的神圣音符。
他抬起頭,迎向那十二尊代表著絕對秩序的審判星辰,張開了嘴。
沒有聲音發出。
但他懷中的“圣詠之匣”,那只沉睡的黃銅鳥,其胸口處,猛地亮起了一點比太陽更耀眼、比深淵更純粹的……
藍色光芒。
創世之歌的第一個小節,即將在這邏輯的深淵中,被第一次……完整地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