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SC電影學院的試鏡室，與其說是一個創(chuàng)作空間，不如說是功能性房間。

那只是一間普通的教室，課桌被推到墻角，中間空出一片場地，一臺老式的便攜式攝像機架在三腳架上，連接著監(jiān)視器。

天花板上慘白的日光燈，在地面投下輪廓分明的影子。

這就是傳媒頂尖電影學府的“片場”，真實的有些寒酸。

導演丹尼?格拉斯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他的面色憔悴，掛著厚厚的黑眼圈。

他看上去比里奧大不了幾歲，身邊還坐著兩個同樣一臉倦容的同學，看上去一個負責操縱攝像機，一個則是場記。

這是一個標準的三人團隊，典型的學生劇組配置。

里奧報上索爾?懷特的名字，作為有效的信用背書。

提到對方名字時，他清晰地看見丹尼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表情，心里不由往下沉了沉。

然而，對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索爾先生打過招呼了，劇本看過了？”

“看過了。”里奧遞上一份他用自己的薪水復印的劇本，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寫滿了批注。

丹尼接過劇本，本只想例行公事地翻閱一下，但目光很快就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所吸引。

批注的內(nèi)容完全不像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寫的，具有極強的專業(yè)性和操作性，甚至超出了一個“演員”應該涉獵的范圍。

具體到小的人物動機，大到場景節(jié)奏乃至分鏡頭的意見，簡直可以拿來當一份短篇論文的草稿。

他壓下心中的意外，重新審視這個男孩，指了指場地中央：

“那就開始吧，就第三場，你發(fā)現(xiàn)了那只變異鬣狗的尸體，檢查它，然后找到它藏起來的最后一罐水。”

顯然，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對手和實物道具的純默劇表演，這極度考驗演員的信念感和細節(jié)呈現(xiàn)能力。

這當然難不倒里奧。

他走到場地中央，閉上了眼睛。

丹尼的劇本完善程度并不高，因此沒有被系統(tǒng)收錄。

里奧在檔案館中，挑選出早已準備好的電影：《瘋狂的邁爾斯4》。

他并不是要去共情主角湯姆?哈迪，那過于外放與強大了，不符合《拾荒者》中少年主角羸弱設定。

他選擇共情的，是電影開頭，那些在末日途中掙扎求生的，沒有名字的“血袋”。

【正在導入角色范本：“血袋”俘虜】

【導入進度：1%…… 20%…… 40%……100%】

【警告：百分百共情可能導致精神損耗及角色混淆。】

【導入完成。】

幾乎是在導入完成的瞬間，饑餓和長期脫水帶來的虛弱感籠罩了他。

當里奧再次睜開眼，冰藍色的瞳孔里，是對生存最原始的渴望，以及對周遭一切的警惕。

他的背微微佝僂，步履闌珊，每一步都仿佛在和荒蕪的世界進行著生與死的較量。

試鏡室消失在了他的視野里，取而代之的，是廢土。

他警惕地四處張望，鼻子微微抽動，像小狗一般嗅聞著空中可能存在的危險氣息。

然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身體猛的一僵，踉蹌著撲過去，跪倒在地。

他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空氣，仿佛那里真的躺著一具鬣狗的尸體。

它的指尖一寸寸地劃過虛空，似乎仔細在檢查著傷口，辨認著死亡的時間。

他的動作顯得精準而熟練，臉上先是閃過一絲發(fā)現(xiàn)食物的貪婪，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所取代，他擔心能殺死這只鬣狗的東西，一定還在附近。

他似乎是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在“尸體”周圍瘋狂的挖掘。

他的動作充滿了野獸般的急切，仿佛真的是餓極了，指甲在虛空中抓撓，似乎真的在翻動沙土。

丹尼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用力的指節(jié)讓他看著都疼。

最后，他“挖”到了。

他捧起一個看不見的罐頭，先是不可置信的搖了搖，而后似乎聽到了什么。

在聽到他想象中的水晃動的聲音后，他的臉上爆發(fā)出了一種狂喜和悲愴交織的復雜神情，一滴真實的眼淚，從他的臉頰上滾落。

他沒有立即去喝，而是像捧著神祇的圣物一樣，將罐頭緊緊抱在懷里，他警惕的掃視四周，然后蜷縮起身體，試圖將自己和這個世界隔離。

表演結束了。

里奧保持著蜷縮的姿勢，還沒有從情緒中恢復過來。

而此時的試鏡室，落針可聞。

丹尼和他的兩個同學簡直都看傻了，他們甚至忘了喊“卡”。

這么多天，他們也面試過不少人，卻從來沒見過這個層次的演技。

剛才那幾分鐘，他們看到了一個真正在末日中掙扎求生的生物，它有一套自己賴以生存的行為準則，有邏輯自洽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OMG……”負責攝像的同學結結巴巴地打破了沉默。

而丹尼從監(jiān)視器后抬起頭，跟先前的態(tài)度判若兩人，他看上去要把里奧給吃了。

他的眼睛亮的嚇人，聲音有些發(fā)顫。

“就是你了。這個角色，就是你了！”

里奧毫無懸念地拿下的角色。

然而他沒想到，這僅僅是開始。

學生的項目正如之前索倫所言——它簡陋，缺少經(jīng)費，粗糙且混亂。

洛杉磯郊外一片被非法傾倒了大量工業(yè)垃圾的廢棄工地，就是他們的“廢土”。

這里不僅環(huán)境堪憂，似乎還有感染風險。

而丹尼從道具店出來的“鬣狗”標本，粗劣的讓人懷疑觀眾看到會不會笑出來。

試鏡的時候，看到他們面試時那么專業(yè)的樣子，還以為這個學生團隊可能有不少人，結果加上他，也就五個人，最后那個，還是導演臨時抓的作為壯丁的女友，目前飾演女主角。

也許對其他演員來說，這是一場鬧劇，然而對里奧而言，這是一個唯一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演員表上的機會。

跟前世無數(shù)“我不要錢，只要給我蓋實習章”的大學生一樣，里奧現(xiàn)在，也只需要作品作為履歷。

他不關心藝術成就，更不指望拿獎，他的目標只有一個：拿到一份完整的成片作為自己的“作品樣本”。

拍攝的第一天，丹尼想拍一個主角在沙丘上孤獨行走的廣角鏡頭，然而整個劇組都在為哪里尋找“沙丘”而發(fā)愁。

里奧看著一群愚蠢的高材生，冷靜地提出方案“我們沒有外景預算，但可以’偷‘，圣莫妮卡海灘的沙丘，在凌晨四點日出前，是最完美的免費末日場景。”

“那個時候的光線自然，沒有游客，最重要的是，零成本。”

這是一個狡猾又務實的方案，于是劇組連夜行動，搶在游客出現(xiàn)前，完成了所有拍攝。

而道具在鏡頭下顯得實在是滑稽可笑，導演的解決方案是，通過長鏡頭調(diào)度來營造出緊張感。

里奧沉默了，為了他的履歷著想，他得讓丹尼放棄這個念頭才行。

他苦口婆心地勸道，

“丹尼，我們的資源無法支撐這種級別的視效呈現(xiàn)。相信我，恐懼源于信息差。放棄全景，用特寫和主觀鏡頭來構建懸念。拍鬣狗爪子的特寫，拍主角恐懼的反應，把剩下的想象空間交給觀眾。這在成本控制和驚悚效果上，都優(yōu)于展示一個廉價的假道具。”

他引用了幾個低成本恐怖片的經(jīng)典案例，用扎實的電影理論和制片思維說服了導演。

至于女主角，那個丹尼主修文學的女友，她的表演簡直是一場災難，完全無法在鏡頭前建立信念感，簡單來說，就是上去就結巴臉紅。

里奧清楚，他不是表演老師，演技這東西，也不是幾句話就能教會的。

他能做的，只是在對戲時，通過調(diào)整自己的表演，給她提供更強烈的刺激，以換取可用的反應鏡頭。

比方在一場女主角需要表現(xiàn)驚恐的戲里，對方連續(xù)NG，如果是在普通劇組，每一分鐘都在燃燒金錢。

而他們劇組，只有五個人，四個還是大學生，根本不用考慮成本。

只有里奧一個人比較焦躁，畢竟這可是他的第一部作品。

于是新一輪的近景開拍前一秒，他突然湊近女孩，用極低的聲音，極度具體地向她描述了一段車禍現(xiàn)場的慘狀。

女孩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內(nèi)容刺激得渾身一顫，馬上真情實感地帶來了生理性厭惡和恐懼。

“卡！”丹尼興奮地大喊，“就是這個！這個反應太棒了！”

她回過神，有些惱怒地看著里奧。

然而里奧只是平靜地對她說了聲“抱歉”，然后退到一邊。

他知道這種方法很粗暴，甚至有些不尊重人，但這已經(jīng)是他在有限條件下，幫助項目推進的最優(yōu)解。

他不是來交朋友的，他是來完成作品的。

整個拍攝過程，他都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項目經(jīng)理，修補著這個學生劇組隨處可見的漏洞。

…………

殺青那天，所有人都精疲力盡。

丹尼看著監(jiān)視器里的素材，神情復雜地對里奧說：

“里奧，我不知道這片子最終會是什么樣。也許它只是個垃圾。但是，謝謝你。沒有你，我們連這個‘垃圾’都做不出來。”

里奧只是點了點頭，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雖然很殘酷，但他對結果又沒有什么非理性的期待。

好萊塢每年有成千上萬部學生短片被制作出來，99.9%都會變成硬盤里的數(shù)據(jù)塵埃。

但他拿到了他需要的東西——一部完整的作品，和一個在未來可以為他專業(yè)能力背書的導演。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