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金蘋果影業位于伯班克的辦公室里陽光明媚。

這間辦公室不大，裝修風格停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充滿了那個獨立電影黃金時代的余溫。

墻上掛著許多老舊的電影海報，每一張都代表著一次成功的冒險和一座座電影節的獎杯。

它們是沉默的勛章，無聲訴說著這間辦公室的輝煌過往。

今天，這張代表著“過去”的辦公桌上，擺著一份指向“未來”的合約。

亞伯拉罕·戈德溫將那份厚厚的《十二月寒風》主演合約，推到了桌子中央。

他的對面正坐著里奧和艾米麗。

這是里奧第一次如此正式的簽署合約。

CBS的劇里他只是個小啰啰，又不是主演，跟團隊里的人事管理簽一下就得了，沒有這么正式。

而此刻，談到合同的的戈德溫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大部分的體量都隱藏在海面之下，僅顯露的尖角，就足以讓靠近的船只感到敬畏。

艾米麗一如既往地坐的筆直，出于謹慎，已經提前將這份合約的每一條都研究了透了，確保沒有任何文字陷阱。

雙方都心照不宣的知道這只是一次過場，但該走的流程還是得走。

“合約的內容，我想你的經紀人已經跟你逐條解釋過了。”

戈德溫的指關節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片酬是獨立電影新人的標準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方面，我從不搞特殊。”

他的開場白直接而務實，“但是，考慮到這個角色的難度和我們對這部影片的期望，我在后端條款上，為你設置了一個階梯式的激勵方案。”

他用手指點了點合約的某一頁。

“如果影片的全球票房超過某個基準線，你的分成比例會提升。”

“如果你的表演能讓你拿到一個主流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提名，比如圣丹斯或者柏林，比例會再提升。”

“當然，如果最終它能有觸及到奧斯卡的資格的——我是說有關你的表演類的提名，那么你會得到更多，這很合理，你們能理解嗎？”

這個條款將風險與收益牢牢地和里奧的表現綁定在了一起，為對方好好干活又上了一層保險。

戈德溫是做藝術家生意的商人，做慈善不是他的風格，里奧知道他是在購買一份高風險高回報的“看漲期權”。

“我們明白，先生，非常感謝您的慷慨。”里奧和艾米麗對視一眼后點頭，回答得體。

“很好。”

戈德溫似乎很滿意他的干脆，他拿起價值不菲的定制鋼筆，正準備遞給里奧，動作卻在半空中停下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艾米麗剛剛提交的一份補充文件中。

那是關于里奧近期工作規劃的報備，主要是關于CBS《犯罪現場》的拍攝檔期。

這本是一次常規且尊重的程序性報備。

當一個演員同時簽約了兩個項目，并且檔期可能存在重疊或前后緊密連接時，經紀人向兩個制片方報備對方的拍攝計劃，是一種基本的職業操守和信息同步。

但戈德溫的視線卻直接越過了關于拍攝檔期的主要內容，落在了最后附錄里的一行小字上。

“‘問題少年通過才華實現自我救贖’的勵志故事……”他緩緩地念出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近乎嘲諷的笑容，“很有創意的包裝。CBS和CAA都很擅長販賣這種廉價的感動。”

“張小姐，這是你的手筆？”

不愉快的口氣和疑問，聽著不太像良好的信號。

艾米麗感覺辦公室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權衡著各種回答可能帶來的后果。

“這是我們與CBS電視臺經過溝通后暫時達成的對雙方都有利的宣傳方案，戈德溫先生。”

最終，她選擇了最穩妥也最官方的回答。

“有利？”戈德溫笑了，他轉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像一個局外人般的伊萊·考夫曼。

考夫曼教授原本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此刻看到好友轉過頭來，他察覺到對方的意思，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紅茶，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亞伯，我以為我們是在拍一部電影，而不是在策劃一檔真人秀。”考夫曼的聲音不大，帶著一種屬于知識分子的清高，“我想我們選中的是一個演員的靈魂。”

“至于他的過去……那應該是他滋養角色的土壤，而不是擺在超市貨架上，供大眾消費的罐頭。”

戈德溫不以為然，他太了解自己這位老友了。

“伊萊，我的老朋友，你還是這么天真。”他彈了彈雪茄的煙灰，像在撣去一些不重要的灰塵，“故事，本身就是好萊塢最有價值的商品。”

“無論是劇本里的故事，還是演員自己的故事。”

“CBS想用這個故事為他們的電視劇增加一點話題性，這無可厚非。”

考夫曼教授不贊同地搖了搖頭，端起茶杯，不再說話。

他的沉默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也表明了他將不再參與這場有關“商業”的討論。

戈德溫的目光重新回到艾米麗身上，眼神中的壓迫感比剛才重了幾分。

“張小姐，你是個聰明的經紀人。”

他慢悠悠地說著，充滿了引導性意味。

“你是否想過，‘故事’的價值，是誰賦予的？”

艾米麗沒有立刻作答，她在思考這個問題的陷阱。

“是CBS給了他機會，是《犯罪現場》這個平臺……”她謹慎地回答。

“不。”戈德溫直接打斷了她，“是《十二月寒風》。”

他的聲音不大，但充滿了掌控者的自信。

“如果沒有我坐在這里，沒有這部注定要進入頒獎季的電影，他里奧·萬斯，充其量只是一個在電視劇里有過亮眼表現的新人。他的故事，或許能為《娛樂周刊》提供一小塊版面，然后就會被迅速遺忘。”

“但當他的名字和‘戈德溫監制’，和一部可能提名重要獎項的電影綁定在一起時，這個故事的價值，就會被放大一百倍。它將不再是飯后甜點，而是能夠影響影評人口碑，甚至左右學院評委投票的一頓大餐。”

他靠在椅背上，看著艾米麗那張略顯緊張的臉。

“所以，我不能容忍，我主菜的配料，被別人拿去做了一道廉價的開胃菜。”

“這個‘救贖’的故事，很有趣，也很有價值。但它的首發權，必須掌握在我們手里。”

“它將成為《十二月寒風》沖擊頒獎季的公關彈藥之一。”

“至于CBS？”他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他們不配。”

他轉向艾米麗，語氣有些強硬：

“所以，現在的情況已經變了。”

“我會親自給琳達·哈里森打電話，告訴她，關于里奧·萬斯的所有宣傳，由我們金蘋果影業全權接管。”

“他們只需要讓這孩子，安安靜靜地拍完戲，然后拿到他們想要的那段表演就夠了。至于故事……那是我們的。”

艾米麗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戈德溫這通電話打過去，她和CBS建立的脆弱合作關系，以及好不容易在上司馬庫斯面前掙來的些許臉面，基本百分百面臨崩塌。

但她知道，她和里奧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在戈德溫這樣的巨鯊面前，她只是一條剛剛學會游泳的小魚。

她只能做出最符合當下利益的選擇。

“我明白了，戈德溫先生。”她略顯屈辱的低頭。

房間里的一切似乎都已塵埃落定。

戈德溫重新拿起了那支鋼筆，臉上是掌控一切的平靜。

考夫曼教授則微微嘆了口氣，為藝術向商業的再一次妥協感到無奈，但也接受了這個結果。

然而，就在這個時刻，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了。

那個自始至終作為事件中心，卻一直被當成“客體”來討論的年輕人開口了。

“戈德溫先生，”

里奧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凝滯的湖面，打破了三人本已達成一致略微緩和的氣氛。

“關于我的‘故事’，我想，它的所有權既不屬于CBS，或許……也不完全屬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