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的書房里，沉默像沉重的棉布，包裹著三個人。

這是一個微妙的權力場。

戈德溫是掌控者，也是規則的制定者。

考夫曼是引薦及公證人。

而里奧則是挑戰者。

他唯一的籌碼就是他自己。

但他并沒有使用百分百共情。

在兩位浸淫好萊塢超過半個世紀的行家面前，一個拿到劇本不到半小時的年輕演員，如果能立刻給出一個“通靈”般完美的演繹，那已經不叫天才的范圍了，那簡直是詭異。

即使是天才，也需要時間來消化劇本。

太夸張的表演，是他在給自己出難題。

而且……他還有話要問。

“先生們，”里奧將手中的劇本輕輕放在茶幾上，“在表演之前，我有一個關于劇本本身的疑問。”

“這個問題困擾著我，解決后，我才能真正進入‘芬恩’的世界里。”

戈德溫和考夫曼對視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意外。

他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場急于表現的表演，卻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會選擇先對劇本提出問題。

“問吧。”戈德溫饒有興致地靠在沙發上，示意他繼續。

里奧的目光在兩位老人之間轉了一圈，斟酌了片刻后，才用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語氣，說出了他已有八成預感的“答案”。

“芬恩這個角色，就是文森特先生自己，對嗎？”

仿佛一聲悶雷在寂靜的書房里炸響。

考夫曼教授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精致的骨瓷杯里，茶水漾起一圈圈漣漪。

而戈德溫則像是被無形的重拳狠狠擊中，他靠在沙發上緊閉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試圖用尼古丁來壓制翻涌的情緒。

“……你怎么知道？”

許久，戈德溫才睜開眼，聲音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沙啞。

里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自己的推論，他的聲音很輕，卻像細針一樣，刺進了兩位老人柔軟的記憶中。

“是這本劇本告訴我的，‘芬恩’的痛苦不像是在創作，更像是在記錄。”

“考夫曼教授告訴我，文森特先生是一個內心純粹的人。”

“這樣的人寫出這樣的角色讓我感到困惑，我感到了劇本和作家本身的割裂。”

“我的猜測是，這個劇本或許是作家本人的寫照，‘芬恩’這個角色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善良到有些天真的人所想象的罪孽，他的想象是概念化的，所以這份痛苦內斂的像一個承載了罪惡的符號。”

“而在劇本的最后一幕，芬恩殺了人之后回到伐木場等待警長到來的情節，是一場求救。”

里奧抬起頭，眼中是清醒的理智和一絲同情。

“這是作者本人的投射。”

“我猜測文森特先生在現實中，一定也遇到了某個他無法戰勝的‘財團’，遭遇了某種他無法反抗的‘暴力’。”

“他在劇本里，為自己，為芬恩，完成了一場想象中的復仇。然后在現實里用另一種方式，殺死了自己。”

“請給我些提示吧，知道這些，我才能給予你們想要的‘芬恩’。”

“啪嗒”

考夫曼放下了顫抖的茶杯，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一言不發。

戈德溫則沉默地抽著雪茄，煙霧將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模糊之后，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里奧知道，他猜對了。

也許這會刺痛他們，但這是必要的選擇。

“文森特”與“芬恩”終究是兩個不同的人。

他的手里有【共情檔案館】，但他面對的是兩個懷念老友的人。

這不只是一部電影。

這是一場遲到了太久的，對一位逝去摯友的追悼。

也許，這也是一場他們想要彌補當年的自我救贖。

他看著眼前這兩位被內疚和懷念折磨了多年的老人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了巨大的拱形窗前背對著他們，看著窗外寧靜的庭院。

里奧正在給予屬于對方的時間和空間來消化被重新揭開的傷痛。

然后，他輕輕的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那個遠在天國的靈魂說話。

“我明白了。”

戈德溫和考夫曼同時抬起頭，看向那個沐浴在陽光下的年輕背影。

里奧沒有回頭。

【正在導入角色范本：芬恩·奧康納……】

【導入進度：1%…… 15%…… 24%……25%】

他的聲音里帶上了屬于芬恩·文森特的沙啞。

“他坐在那里，是在對他的內心和現實中存在過的朋友們說：‘你看，我做到了，我殺死了那些毀掉我們小鎮的壞人。’”

“‘現在我的罪，還清了嗎？’”

“‘你們愿意原諒我了嗎？’”

他緩緩地轉過身，看向戈德溫。

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屬于芬恩的孤獨，那是一種尋求寬恕而不得的痛苦。

里奧的表演沒有聲嘶力竭和痛哭流涕。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再現了兩位老人所期望的一切。

他將一個關于“罪與罰”的故事，解釋成了關于“救贖與和解”的悲劇。

他將那個因為作者自身局限而產生的“斷裂的角色”，用自己的理解，完美地“縫合”了起來，并賦予了他一個更完整的靈魂。

戈德溫看著他那雙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眼睛，叼在嘴里的雪茄不知何時已經熄滅。

許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其中有釋然，有感慨，也有決斷。

“別問了，孩子。”他打斷了里奧可能存在的繼續追問，聲音沙啞，“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他緩慢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了考夫曼的身邊，拍了拍自己老友的肩膀。

“伊萊，”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顫抖，“我想，文森特他終于可以安息了。”

他轉過頭，對里奧做出了最終的宣判。

“《十二月寒風》是你的了。”

“我來當制片人，伊萊也必須掛名，我們會為你找最好的團隊。但是孩子，我也有個條件。”

“您說。”

“這部電影，是對我朋友的承諾，也是一場賭局。”

“我賭上我的名譽，伊萊賭上他的眼光，我們一起，賭你的未來。”

戈德溫的眼神變得無比嚴肅。

“所以，你必須向我保證，你要像剛才那樣，把你的靈魂都掏出來放進這個角色里。你做得到嗎？”

里奧看著眼前這兩位被人，鄭重地點頭。

此刻他的語氣中，已經不再有任何博弈的成分，而是多了一份發自內心的承諾。

“我保證，先生們。”

“我會用我的全部，讓文森特先生和芬恩的靈魂一起，被這個世界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