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剛把最后一塊止血藥布按在后背，就被小鹿拽住了衣袖。

少年的手指還沾著畫壁的靛藍顏料，在他洗得發白的亞麻袖口洇出朵歪歪扭扭的牡丹——像極了三年前春末，母親在他舊衫上繡的那朵。

“唐先生！“小鹿的聲音發顫，眼睛亮得像被月光泡過的琉璃，“我想...我想畫一幅真正屬于咱們的畫。

不是教會說的那種金光閃閃的圣徒，是阿婆巷口賣的糖畫阿爺，是總往我炭筆盒里塞烤紅薯的面攤嬸子，是...是我阿娘。“他喉結動了動，“我阿娘走的時候，手里還攥著半塊沒繡完的帕子，繡的是我七歲那年畫的歪脖子樹。“

唐奇的手指在殘卷上頓了頓。

夜風卷著街角烤栗子的香氣鉆進破木窗，他突然想起昨夜在虛空中看見的那些畫面——賣花姑娘的竹籃里飄著蒲公英，說書人敲的驚堂木刻著缺了角的月亮，全是被教會圣像委員會判定為“粗鄙“的市井氣。

“好。“他扯下系頭發的皮繩，隨手把亂發往后一捋，“但得等月亮爬到鐘樓尖兒上再動手。

教會的夜巡隊可不會給咱們留面子。“

于是當更夫敲響三更梆子時，廣場角落的廢棄馬車棚里亮起了豆大的燈盞。

小鹿把撿來的舊畫布繃在缺了條腿的畫架上，唐奇蹲在地上用陶碗調顏料——紅是從石榴皮里熬的，黃是碾碎的檸檬石，連最棘手的金漆都是用糖稀混著碎云母片調的，“教會的金粉要燒三斤松脂才能煉一錢，咱們這金漆啊，甜得能招來螞蟻。“

“那正好。“小鹿用炭筆在畫布中央勾出個圓滾滾的輪廓，“圣徒腳邊畫只偷糖的螞蟻，阿婆肯定說這畫有煙火氣。“

他們畫了整整一夜。

當第一縷晨光爬上教堂尖頂時，《街頭圣徒圖》已經端端正正貼在了廣場中央的公告欄上——畫里的“圣徒“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短打，左手托著剛出爐的熱面包（面包褶子上還沾著爐灰），右手逗弄著只叼糖葫蘆的橘貓。

最妙的是圣徒頭頂那圈光環：不是教會畫的規整金輪，倒像被風吹歪的糖畫，歪歪扭扭繞著“吃飽不餓“四個稚拙的墨字。

“這哪是圣徒？“賣豆漿的王嬸踮著腳看了半刻，突然拍著大腿笑出聲，“這分明是我家那口子！

上回他偷喝我煮的甜漿，嘴上沾的黃豆粉比這圣徒的面包渣還多！“

“王嬸您瞧這兒！“剃頭匠老張舉著剃刀湊過來，“圣徒腳邊那只橘貓，跟我家阿花一模一樣！

前兒還偷了我半塊魚干，我追它繞了三條街！“

人群越圍越密，哄笑聲像炸開的爆米花。

唐奇縮在街角茶棚里，咬著茶盞邊緣看——有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正踮腳用樹枝在畫邊添蝴蝶，賣炊餅的老漢把剛出爐的餅塞進畫里圣徒手里，說“趁熱吃，管夠“。

變故來得突然。

三個穿著灰褐修士服的教會雜役擠開人群，其中一個舉著浸了松節油的抹布就要往畫上抹：“此畫褻瀆圣像，按《藝理典》第...“

“第幾條？“王嬸把豆漿桶往地上一墩，“我孫子背《藝理典》比你熟！

上頭寫著'圣像需存人間性'，這圣徒穿著咱們的衣裳，吃著咱們的面包，怎么就不存人間性了？“

“就是！“老張的剃刀在磨石上蹭出刺啦聲，“我給教會畫過十年圣像，他們那圣徒的腳指甲蓋都得畫成金的——倒不如這畫里的圣徒真實！“

雜役的抹布懸在半空直抖。

唐奇瞥見教堂側門閃過道灰影——是索菲亞。

她抱著記錄冊縮在陰影里，鵝毛筆在紙頁上唰唰寫著，眉頭皺成了個結。

“情感共鳴指數37.2...偏差值+19...“她低喃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銀十字架，“原數據模型完全失效。“

午后，“偽圣者“埃德加來了。

他穿著繡金線的圣像畫工袍，身后跟著七個捧著金漆木匣的學徒。

唐奇遠遠看見他領口那枚“圣像委員會見習委員“的徽章，差點笑出聲——這蠢貨去年還在替主教擦圣像框上的灰。

“無知愚民！“埃德加甩著鑲寶石的畫刷，“真正的圣像在此！“

學徒們掀開木匣，《圣徒再臨》的畫布在陽光下展開：黃金底色上，圣徒披著綴滿星子的斗篷，腳下踩著七重祥云，連飄帶都泛著神圣的淡紫。

可人群里只傳來零星的“哦“聲，更多的是交頭接耳：“這圣徒的腰帶比我家房梁還粗““那祥云看著像我家蒸壞的饅頭“。

唐奇沖小鹿擠了擠眼。

少年立刻扯著嗓子喊：“各位阿叔阿嬸！

唐先生說要教咱們畫'圣徒日常'！“

于是畫戰正式打響。

街頭畫師們支起臨時畫架：有人畫圣徒蹲在井邊揉腳（旁注“走了十里山路給老婦人送藥，腳底板起了泡“），有人畫圣徒躲在鐘樓里啃雞腿（“給孤兒們分完飯，自己啃冷饅頭“被改成了“偷吃廚娘藏的雞腿“），最絕的是賣糖葫蘆的小順子，用山楂串在地上擺出圣徒打嗝的樣子——每個山楂上都畫著圓溜溜的眼睛，活像圣徒被糖渣嗆到的模樣。

“放肆！“埃德加的臉漲得比他畫的圣徒斗篷還紅，“靈韻壓制符，啟！“

七張繪著鎖鏈紋的黃符“唰“地飛向唐奇的畫架。

唐奇早有準備，指尖一彈，四張畫著胖娃娃踢毽子的“童畫畫符“精準貼在畫布四角。

靈韻碰撞的嗡鳴里，埃德加的壓制符突然倒轉方向——《圣徒再臨》的金漆開始剝落，祥云變成了發霉的灰團，圣徒的斗篷皺得像被貓抓過的舊窗簾。

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笑聲。

有個戴斗笠的老漢甚至摸出煙袋，在自家院墻上畫了個叼煙桿的圣徒：“我年輕時給圣像涂過金粉，就沒見過圣徒不沾人間煙火氣的！“

教會終于動真格了。

十二名披著黑甲的圣裁隊舉著長戟沖進廣場，戟尖的紫焰燒得空氣噼啪響。

唐奇踩著屋頂的青瓦站起身，后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他的聲音比晨鐘還清亮：“藝術是阿婆的繡針，是孩童的泥人，是咱們每個活過、笑過、疼過的人心里的光！

它不該是鎖在教堂金庫里的死規矩，不該是你們手里的皮鞭！“

“說得好！“王嬸抄起豆漿桶砸向圣裁隊的盾牌，“要燒畫先燒我！“

“燒我！“老張的剃刀在陽光下劃出銀弧。

“燒我們！“成百上千的聲音匯成洪流，把圣裁隊的紫焰壓得忽明忽暗。

混亂中，一道灰影擦著唐奇的衣角掠過。

是索菲亞。

她塞給他張折成紙鶴的羊皮紙，低聲道：“你的名字在'凈化名單'上，排名第三。“

唐奇的手指在紙鶴翅尖頓住：“那你...“

“圣像委員會需要能撬動靈韻的人。“她瞥了眼下方沸騰的人群，“而你...撬動的不止是靈韻。“

話音未落，她已融入混亂的人潮。

唐奇展開紙鶴，最下方有行極小的字：“三日后，圣像評議廳。“

夜再次降臨時，廣場上的畫作被市民用木板護了起來。

唐奇摸著紙鶴上的折痕，望著教堂尖頂那盞始終不熄的長明燈——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